划破了几道伤口,向外边渗着血液。陈团长叫了几声没把他叫醒来,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他迷迷糊糊从地上站起来,向陈团长望了一眼,像失去重心一样的又栽倒下去。看见他的困乏的样子,陈团长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拉他一把,使他重新踉踉跄跄的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离开家乡几千里来到战地工作的南方学生,属于一个师政治部的政工团体。被敌人冲散后,他们原有三个同志一道往西走,后来一个同志在中途失散,一个同志在路上被敌人的飞机用机关枪射中要害,他曾经不顾危险的拖着受伤者跑了半里多路,那位同志终于因为流血过多,在一个小树林里死去,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陈团长问他愿不愿跟队伍一道走,他喜出望外的答应了。团长像父亲一样的轻拍着他的肩膀,很开心的打量着他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光赤的双脚。忽然陈团长发现地上有一个小包子,用脚尖踢了一踢,好奇的向青年询问道:
“喂,是书吗?”青年同志天真的笑了笑,把那个放在草中的灰布包拾起来,背在身上,说:
“什么好东西全都丢掉了,只有这几本书没肯丢掉。”团长看着青年的脸孔笑了起来:“几本什么书会这样宝贵?”“一部历史书,几本社会科学书和哲学书,还有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肯把它们丢掉?”“为什么要丢掉?”青年用闪着光辉的眼睛笑着。“这是我的武器,为什么要轻易丢掉?”
“武器?你遇着敌人时用书去打他们吗?哈哈哈哈。”“你不要笑,”青年叫道,“这几本书确实比一挺机关枪还要重要!”陈团长忍不住笑了起来,同时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把这位名叫苗华的大孩子立刻带到队伍里,派做了那十几位青年同志的临时队长。
自从部队里收容了这一批男女同志,夏光明就逐渐的活泼起来。十几个大孩子都非常喜欢他,不断的逗他说话,逗他笑,逗他玩耍;只要他们有了比较好吃的东西,总要留下来一点给他。特别是那位刚满十七岁的女同志叶映晖,她像一位姐姐似的照顾他,关心他,成了他的保护人。一到部队休息的时候,叶映晖就从李学贵手里把孩子要过来,抱来抱去,叫孩子称她“大姐”。她答应到襄阳或枣阳时给小光明买小皮球,洋娃娃,一套草绿色的小军装,唯一的交换条件是要他别再动不动就撇嘴哭泣。小光明对于她也特别亲热,他从她的爱抚中感到了母爱的甜蜜温暖。有一次小光明正在大姐怀里受着温柔的抚爱,忽然伤心起来,低声的告诉大姐他想念妈妈。叶映晖怕他哭泣,哄着他说:“别想,别想,过几天就可以同妈妈见面了。”但小孩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从长长的睫毛上静静的落下来两滴泪珠,抽咽了一声说:“妈妈死了!”叶映晖赶快擦去了他的脸颊上的泪,用力的把他抱紧,脸孔紧贴着他的脸孔。“不,”她说:“妈妈没有死。妈妈在前面等着咱们哩。”孩子尽力的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泪珠成串的向脸上流着。
“别哭,好孩子。”过了一会儿叶映晖又努力的哄着说,“妈妈走的快,在前面等着咱们,再过几天就会见面了。”
“妈妈死了!”孩子不相信的抽咽说。“不,妈妈死了又活了。”“我要妈妈活!要妈妈活!”
“是的,妈妈活了,妈妈永远也不会死的!”叶映晖的胸腔里泛起来一阵酸痛的波涛,一直涌满到喉咙管里。她不能够再说什么话,低下头去,用刚才替孩子擦过眼泪的手掌去擦她自己的眼睛。小光明虽然知道这叶映晖对他说的只是安慰话,但直到很久以后总暗暗的希望着妈妈复活,哪怕是只让他再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时常在夜里梦见妈妈,也梦见爸爸和阿艰;有时他扑进妈妈怀里,放声大哭,醒来后才知道又是一个梦,悄悄的告诉大姐:
“大姐,我又看见妈妈了!”
九
在汉水流域的战地上,在出击和撤退,工作和学习之中,两年的时光像汉水一样的奔流过去。两年的时光在成人身上往往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在孩子们身上,那变化就非常显著。孩子们正如豆芽儿一样,稻苗儿一样,春天的柳枝儿一样,雨后的嫩笋儿一样,一天一个样儿的成长着,任谁也不能将他们的发育阻止,除非是将他们的生命残害。
在短短的两年中,这一群大孩子都变成了更健壮的青年人,矮的长高了,软弱的长得坚实了。在前线上,他们像生龙活虎一样的工作着,再不会因体力不济和缺乏经验而失踪和落伍了。我们的小朋友夏光明在大孩子们的照料和教育之下,很快的成长起来,可以参加演戏,参加歌咏,还可以帮助叶映晖做许多工作。全军中几乎没人不认识这可爱的孩子。前线上有很多老百姓同他相熟,女人们更爱传播他的故事。我离开前方以后,时常从朋友们的信件中得知他的消息。过了一年,我又看过他的义父陈剑心团长一次。陈团长把小光明的像片赠我一张,并且告诉我这孩子更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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