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4)

2025-10-10 评论


“可别哭,叫鬼子听见了!乖乖是好孩子,”妈妈哽咽说,“等到汉口时妈妈给乖乖买个洋娃娃。要洋娃娃不要?”

“给弟弟也买一个,”小光明回答说。但一张嘴就忍不住抽咽两声,掉下来几滴眼泪。

在第十天,他们才走到敌人占领区的边沿上。那里离开江岸很远,也不临公路,没有战事,不过敌人却警戒得十分严密。在白天,不敢从敌人的封锁线上通过,他们藏匿在附近的村子里,直候到黄昏以后。这天晚上有朦胧的月色,十分闷热,月亮时时被流动的云块遮住。妈妈抱着阿艰,雇了个姓陈的农人背负着小光明,同逃难的同伴们顺着一条荒僻的小路前进。刚走上一个岗坡,突然从离这条小路不到半里远的村子里发出来一声凶暴的喝问:“哪一个?”难民中有人用颤栗的哀求的口气回答说是老百姓,有人慌乱的准备逃奔。

“站住!”

这喝声像霹雳似的震得大家打一个寒颤,都没命的向岗下和稻田里奔跑起来。但跟着这喝声后面,轻机枪哒哒的从村边响了。

有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被别人冲倒在地上,又被另外一个人在肚子上踏了一脚,在地上乱滚着,发出来垂死的,颤栗的哭叫。小光明的妈妈向前边跑了几步,忽然听见小光明在后边凄惨的哭唤她,她立刻转过身来,看见小光明被抛弃在路边,正一边哭唤着,一边挣扎着站立起来。妈妈正要去拉他的时候,一颗枪弹穿透了她的左手掌,穿透了阿艰的心脏,又从右边的衣襟上穿过。妈妈惨叫一声,倒在路旁的干涸的水沟中。阿艰从她的胸口上滚下去,一只小手重重的压在她的嘴上。当事变的前一秒钟,阿艰还十分安静的睡熟在妈妈怀里,两片小嘴唇不时的在梦中发出来隐约的微笑,还发出来吃奶的动作和声音。突起的枪声把他的小身子惊得一抖,但刚刚哭了两声,就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了。

像出于一种本能的动作,小光明立刻伏倒在浸着血液的地上。他一边干哑的哭唤着“妈呀!妈呀!”一边迅速的向妈妈的身边爬去。机关枪停止扫射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了村子。小光明恐怖得浑身颤抖,从妈妈的肚子上爬过去,钻进湿润的稻田里边,差不多连呼吸都要停止。转眼之间,有一个日本兵带着两个伪军,托着带刺刀的步枪跑来了。

月色凄凉的照在原野上。几条狗在附近的村落里汪汪的吠着。从稻田里散出来一种发热的,沉重得令人不能够呼吸的郁闷气息,和小路旁的泥土气息,血腥气息,在一起凝结起来。一个老头子躺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一股鲜血从他的裂开的胸脯上向外流着,不过他的眼皮却像在眨呀眨的。另一个年轻人死在他的旁边,露着牙齿,一只眼睛可怕的睁得挺圆,另一只眼睛被打成一个大洞,脑汁混和着血液从里边向外流着。他们倒下后再没有发出来一点声音,一丝从原野上吹过的闷热的晚风就把他们最后呼出的一口气带走了。

离他们几步外,躺着那个怀孕的妇人和她的弟弟,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她在患难中的唯一亲人。当枪弹打中这孩子的胸部时候,他叫了一声倒在地上,绝望的说出来最后一句话:“姐……你自己逃吧……”但是他并没有即刻死去,一直到敌人跑来时他还在地上挣扎,眼睛痛苦的望着他的姐姐,频频的动着嘴唇。那个怀孕的妇人因为腹部要命的疼痛,在地上挣扎着,滚动着,小声呻吟着。她曾经试着坐起来,用手去搀她的弟弟,但刚刚翘起来身子就失败了,不得不抱着肚子倒下地去。

日本兵指挥着两个伪军把怀孕的年轻女人从地上拖起来,浑身上下搜一遍,不管她怎样的哀求饶命,用刺刀把她刺死了。把那些已死的和将死的都搜了一遍,他们就转过来用手电照了照躺在路旁边水沟中的一对母子。他们看见妈妈的手和胸脯上满是鲜血,认为她同小孩子全被打死,便搜走她口袋里藏的钞票,又照她的头上踢了一脚。日本兵不放心的又走到那个快要断气的男孩子旁边,照他的鬓角上刺了一刀,然后叫两个伪军把人们抛在地上的东西拾起来,踏着骄傲的步子走回村庄。 三

过了几分钟,小光明身子哆嗦着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到妈妈的旁边。一边用小手摸着妈妈的脸孔,一边用非常低,非常恐怖的哭声叫:

“妈!……妈!……”

妈妈没做声,仿佛是睡熟了。月亮愁惨惨的躲进了乌云后,原野上顿时昏暗了。他看不清妈妈和弟弟的脸孔,不知道妈妈和弟弟究竟是死了还是不敢做声。一阵旋风忽然从死尸旁带着沙沙的响声扫过,卷起来的灰尘和草茎打在小光明的脸和眼睛上,使他越发的恐怖起来。他伸手抓紧了妈妈的头发,爬到妈妈的肩膀上,准备要拚命的大声哭叫。但是听见了他喉咙咯咯的响声时,妈妈赶快在地上轻轻的摇摇头,阻止了他的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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