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着,嘴上和鼻尖上带着鲜血,这是在二十分钟以前被阿艰的小手抹的。
小光明看见妈妈的脸孔,恐怖而且难过的哭起来,在老陈的怀里挣扎着,要随着妈妈回到小桥上:
“我要阿艰!我要弟弟!我要??呵呵??”老陈没有办法,只好把小光明背在身上,左手抱着阿艰,右手拖着母亲。
他们又逃了五六里路,走进一个小小的村庄。老陈在这村子里有一家亲戚,据说是他祖母的娘家,从老辈儿就替主人家种地过活。走进屋子,母亲因为流血过多,已经显得十分衰弱,脸皮黄得像蜡渣一样。多亏这家老百姓赶忙把母亲放在床上,用布条包扎了伤口,洗去她脸上的血迹,并且用粗麦面做了两碗稀面汤让她喝下。这一家老老小小都围绕在她的周围,关心的望着她,问着她,女人们偷偷的落着眼泪,老头子不住的摇头叹气。母亲稍微的恢复了一点精力以后,艰难的坐起来,要人们从地上把阿艰抱起来放在她的腿上,
于是又暗哑的低声的呜咽起来。小光明站在床边,望望妈妈,望望弟弟,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家老百姓恐怕他们天明后被敌人发现,赶忙用一张小竹床绑做担架,让母亲同小光明躺在上边,送他们连夜赶路。
在大家忙着安排担架的时候,那位背负小光明的农人已经偷偷的跑到池塘边,将身上和汗衫上的血污洗净。他不忍离开这一对可怜的母子而自己回去,情愿继续的伴送他们。他家里只有一个拐脚的泥水匠弟弟,老母亲去冬死掉,所以并没有什么牵挂。小光明的母亲很感激他的好意,一路上也实在多亏他随身照料。
他们的行李挑子在事后不知抛散到什么地方,无法寻找。这家老百姓给他们找了一条破被子铺在床上,还在床头边挂了一个装满开水的小瓦罐。幸而母亲在裤带上藏的几件金首饰和钞票没被搜走,她给了这家老百姓一张十元的法币作为酬谢,另外又给了一张五元的请他们买一口小棺材把阿艰埋葬。这家老百姓坚执着不肯收钱,争执了半天,只留下那一张五元法币,并且立刻派一个孩子去叫醒村里的木匠为阿艰连夜赶做棺材。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哭着把阿艰放在膝上,用打颤的手指摸摸他的鼻头和心口,希望能忽然发现小孩子还留有一线生机。等再一次证实了小孩子决不能复活以后,她像要发狂似的把嘴唇压在小孩子的紧闭着的,冰冷的眼皮上,暗哑的哭声越发的凄惨起来。人们落着泪把小尸首从她的怀里夺下来,勉强的把她抬起来走了。但走出村边以后,她又回过头来问清楚村庄名子,向送行的老百姓们再三的抽咽嘱咐:
“请你们可怜可怜小孩子,给他埋深一点!埋深一点!”
“你老放心呵,”人们回答说,“一定要埋深的!”“千万埋深一点!我过不久就转回来的??”母亲的声音颤栗了,忍不
住又悲痛的用低声哭起来了。
月落了。小光明一面格斗格斗的抽咽着,在母亲身边疲倦的睡去了。在暗沉沉的夜的原野上,在崎岖的小路上,在闷热的北风里,母亲的哭声继续着,愈久愈变得嘶哑了。?? 四
走了四天光景,他们才遇着一个开设在乡镇上的小医院,请医生给母亲的左手上药。在这四天里边,因为天气炎热,伤口已经腐烂,并且生长了许多小蛆。从这次上药以后,每天都是由母亲自己用硼酸水将伤口洗涤一次,换一换纱布;偶然遇到小医院,便去请医生诊治。
又走了十天左右,他们走到了鄂东的一个小市镇上,离武汉不过有二百里路。
这市镇只有一百多户,坐落在大别山下。镇外有一条大路通向汉口,另一条路通花园车站。紧靠着通向花园的大路旁有一座大庙,里边驻札着某集团军的野战医院。母亲到医院换药时遇见一位济南同乡,他的名子叫做王济仁,是一位齐鲁大学毕业的医科学生,如今是这医院中的少校医官。他年轻,活泼,诚恳和谦恭,热心服务,无论怎样忙碌都没有露出过一点厌烦。看见了夏光明和她的母亲走进诊病室,他诧异而又快活的叫了一声,跳向他们。“吓,你们!你们怎么会来到此地?”他叫着,一面很亲热的摸弄小光明的脸颊和下巴。“真是想不到!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俯下身去把小孩子抱了起来,问着:“还认识我么?叫我王叔叔,叫我!”立刻他又转过眼睛去望着母亲:“那一个小的呢?你不是还有一个顶小的吗?”但不等母亲回答,王医官又叹息的叫道:“吓,真想不到在这儿看见你们!”母亲把逃出济南后的经过简单的告诉他,他感动得脸皮上起了一层细小鸡皮疙瘩,连连的咂着嘴唇。“来,”他说,“让我瞧一瞧你的伤口。”于是他放下孩子,解开母亲手上的已经好几天没有换的肮脏纱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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