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老陈猛的抬起头来说:“你醒了?还发烧吗?”“现在好了一点,”母亲说。“什么时候了?”“半夜啦。唉,”老陈叹一口气,“今年打摆子的真多!”
“把孩子给我吧。我自己害病倒不要紧,只是小孩子没人照顾太可怜啦!”
母亲含着眼泪从床上坐起来,接过去小光明,脱掉他的衣服,把他搂在怀里。小光明把眼皮睁了一睁,唤一声妈妈又睡去了。
“我渴得很,”母亲又望着老陈说,“给我拿一碗水来!”老陈赶忙把预备的开水倒了一碗,端给母亲,看着她一气喝完,接过去空碗问道:“你现在想吃点东西吧?”
母亲叹口气:“已经半夜啦,你快去睡吧。我心里稍微有点发慌,你再倒一碗开水给我。”
“不。我给你盛一碗糯米稀饭,别喝开水啦。”
“哪,哪有糯米稀饭?”“我知道你退热以后要吃东西,特意向房东借了一个砂锅给你炖的。”“唉唉!”母亲感激不尽的www.tianyashuku.com叹息两声,说:“要不是有你在一起,俺母子俩才越发可怜哩!外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军队还是不断的过,老百姓差不多逃光啦。”老陈一面回答,一面从砂锅里盛稀饭。“房东也准备马上就走,咱们怎么办?”
“房东一家全走么?”
“只留下老两口儿看门。”“咱们往哪儿逃?”母亲接着饭碗,哽咽说:“没有家,没有亲戚,人生地不熟的。”
“可是不逃能行么?”母亲没有说话,一滴眼泪滴嗒一声落在碗沿上。老陈在旁边搓着手叹口长气。把眼泪从碗里用筷子挑出去,母亲低下头,慢吞吞的吃了起来。但一碗稀饭还没有吃完,房东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跑进屋来,站在母亲的床前吃吃的说:
“夏太太,我们家的媳妇,儿子,孙子,如今就要动身进山啦。你要是打算进山里避一避,就快点起来把东西收拾收拾,跟媳妇们一道走,夜间走免得飞机骚扰。你看看今天多惨,沿路的伤兵可没有给鬼子的飞机用机关枪打死几百!呵呵,你自己拿定主意,要是想避一避。”
“我刚刚才退热,两条腿发软,怎么走呵!”母亲放下饭碗颤声说,眼泪又簌簌的从脸上滚了下来。“张大奶,你老能不能替我雇一乘轿子?”
“雇一乘轿子!”老婆子用责备的口气说。“兵荒马乱的,老百姓都逃空啦,还能够雇来轿子!”
母亲低下头去想了片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他抬起头来望着老陈,用商量的口气问:
“老陈,你带着孩子到山里去避一避好不好?”
“你自己留在这儿?”“我留在这儿不要紧的。”
“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万一飞机明天来轰炸,万一敌人来了。”“只要能保全孩子一条命,我死活都没有多大关系。”小光明朦胧的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睁开眼睛来看一看,突然在妈妈的怀里大声的哭了起来。于是母亲叹息一声,向房东老婆子和老陈挥了挥苍白的右手。
“不逃也好,”老婆子喃喃说,“反正死活是注定的。‘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不在劫,刀放在脖子上也不碍事。”
老婆子叹息着蹒蹒跚跚的走掉以后,母亲又向老陈摆了一下头,镇静的说:
“陈大哥去休息吧,咱们明天看情形再作决定。”“稀饭还喝吗?”
“我喝不下去,你喝吧。”“我不喝;我心里也是满满的!”
老陈把母亲用过的饭碗同炉边的砂锅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用多毛的手背揉着眼睛,脚步迟钝的走了出去。小光明继续哭着,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望着妈妈的苍白脸孔,声音凄惨的恳求说:“妈妈一道走!妈妈一道走!”母亲用右手替孩子擦着眼泪,在他的身上抚摩着,断续的哽咽说:“别哭!别哭!妈妈永远不离开你,不离开乖乖!”
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以后,母亲也疲惫不堪的躺下去,吹熄了灯。但是她没有合上眼皮,偷偷的哭了起来。 六
只是一夜光景,母亲的脸上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而且可怕的消瘦了。一双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皮是虚肿的,发暗的,眼珠也失去平日的光彩了。在早晨洗脸的时候,母亲对着盆子里的清水照见了她自己的憔悴面影,随即又望一下细瘦苍白的右手,叹一口气。她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洗过脸后牵着小光明到门口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突然落下来眼泪说道:
“孩子,什么时候你才能大呵!”她决定到必要时候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小市镇逃到山里,然后再绕道走出敌人的封锁线,把孩子带到后方去,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吃过早饭,她吩咐老陈到街上看那家小药店是否已经全部迁移,如果还没有全部迁走,就买一点奎宁丸和救急药水。谁知老陈一出去就没再回来,母亲焦急的等待了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在大门口向各处张望,不住的顿脚叹气;一会儿从在大门外的石磙上,把小光明紧紧的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孩子的脸颊,静静的流着眼泪。快到中午时候,她不顾危险的牵着小光明到街里去寻找老陈。小街上家家铺板门都闭着,除掉零零星星的伤兵和病兵走过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看见。母亲没敢走进街里去。看见一群兵狼狈不堪的提着几只鸭子从街那头走过来,有两个十分凶暴的打着一家杂货店的门寻找饮食,母亲惊慌的牵着孩子逃回来,躲进竹林。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姚雪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