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了一个多小时,讲完以后他说:“这件事我绝对后悔了。我从此和父母断了音讯,他们大概也知道怎么回事吧。这一辈子也不想回国了。”又问我在多伦多是否听说过这件事。我说:“谁听说过呢,都这么多年了,人也换了几批了。”他说:“那有一天我还有出去的希望。”又说:“天下只有伟大的热情,没有唯一的爱情。今天我和她也是平平淡淡过日子,换个女人怕也差不多吧。付出太多了。”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这不知名的小镇回多伦多,北极熊也没心情看了。他们俩送我上了车,脸上都平静地微笑着。车开动的那一瞬间,我想:“每个人都有只属于他自己的故事。这天下有一颗心就有只属于这颗心的那一份沉重,那一份痛苦,那一份希望和失望。对这颗心也只有对这颗心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九十三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和张小禾见面。出去了这几天我更加觉得自己除了回国别无选择,这一点已经由一种情感本能变成了一种成熟的意识。这种意识是这样的清晰,它使我对自己内心那种强烈的饥渴装着不予理睬。可是,客车离多伦多越近,我就越明白自己最后还是会按照这种饥渴推动的方向去行事。哪怕明知前面就是个坑呢,也要先跳进去了再说,管不到以后爬出来要付出多么痛苦的代价。想起昨天那位朋友的话,头脑极为清醒,可越是清醒就越是迫不急待地要往前冲去,心里是鬼在操纵着似的。于是也明白了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犯不完的错误和吸取不完的教训。快到多伦多的时候,这种饥渴几乎就变成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时间变得以每分钟为单位,客车每一次短暂的延误都使我无比愤怒。这时我突然体会到,为了对一个女人的感情而做出极端的行为原来也算不得离奇到不可理解的事情。
站到了房子门口,我心里直跳,那种感觉有点像在圣约翰斯第一次去见逊克利尔。在楼下我看了信箱里没我的信,想着是张小禾帮我收进去了。站在门口我还想作出一个最后的决定,又不知那封要命的信是否已经到了,算起来应是两天后的事情,门闩一响,二房东的影子在里面一闪,我连忙推了门进去。他朝我一笑说:“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说:“好玩?”我说:“好玩。”我答应着上楼,觉得他那一笑有点古怪。我先到张小禾房门口喊了一声,没有人应。我自言自语说:“到学校去了。”又开了自己的房门,地上丢着三封信,想是张小禾塞进来的。我注意到有一封信没贴邮票,也没有地址,信封上写着大大的“孟浪启”三个字。我克制着好奇心,先把家里的信看了,又带着好奇心马上就会得到满足的愉悦,去看那封奇怪的信。在拆封口的那一瞬间,像有神的谕示,我有了确切的把握这信是张小禾写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一把撕开信封,里面的信被撕成两半,手哆嗦着,把信拼在一起去读,信怎么也拼不拢,心狂跳着把信摊在小桌子上,用手按住去读:
孟浪:
既然最后的结果无法改变,又何必来一场凄切的告别?在第十一天的夜里,我家里来了长途电话,爸爸、妈妈和姐姐轮着说了半个小时,妈妈和姐姐都哭了。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句,却正是你最不愿意听的那一句。你想想我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平心而论,你回去是完全正确的,我还想试试自己的命运。可是我还是往前走了那一步,为了使我们九个月的交往有一个结果。我一点也不后悔。这几个月的记忆够我回想许多年甚至一生。我对自己以后是否还能遇见像你一样能引起那种内心冲动的人不再抱有希望,这几乎已经注定我的前途将是黯淡的,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归宿。世界上有些东西比感情更加强大有力,我也只好承认了人生的不美满和现实的残酷。如果三个月之内你改变了想法,一定尽快来找我,我还在等着你。否则,你绝对不能来找我。我内心的气力已经耗尽,再也没有力量承受更多。
张小禾
六月十五日
我撕裂地吼出一声,似乎要把带血的心从口中喷出来,信飘落在地上。我一下站不稳,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毯上。二房东跑上楼来,惊骇地望了我,问:“怎么回事?”问了几声我才明白过来是在问我,挣扎着扶了墙壁站起来,站了好几次都没站稳,二房东扶了一把我才站稳了。我低微地喘着说:“没什么,突然就有点头晕,谢谢你。我想自己安静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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