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89)

2025-10-10 评论

  这天晚上下了班,我进了地铁站,站在往下去的电梯上,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以为是停电了,但电梯还在下行。我摸着下行电梯的扶手,竭力睁大眼睛去仰望天花板上的灯,只感到了模糊一片的暗黄色。我心里一惊,记起医生说过劳累过度会出现视网膜脱离。下了电梯我凭印象往一边靠,摸索着往前去,手碰到了冷冷的墙。我靠着墙坐了下去,转脸去看那墙。我记得墙是红色的,现在却什么颜色也看不到。就这么瞎了吗?想到这里我心中还是很平静,好象即使真的有这么严酷我也能够接受似的。我把五指伸到眼前张合晃动,只感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一列地铁轰隆隆开过来,在站上停下了,我听到了有人上下的脚步声。我扶着墙站起来,伸了手慢慢摸过去想摸到车厢的门,脚贴着地面向前滑动,怕一脚踩空了掉了下去。还没摸到车厢呢,听见了车门合上的声音,便停了下来。列车隆隆远去,隧道深处传来的“喀嚓喀嚓”声渐渐消失。我退回去靠着墙,想着今晚又晚回去几分钟,思文又要抱怨了。我扶了墙摸着往站台中间走,这样下一趟列车来了我可以摸到车厢而不会踏空。估计到了中间,我又靠了墙坐下去,仰了头竭力睁了眼去看那灯光,仍旧是一片模糊一片的暗黄。我心中那么平静我自己也不理解,什么事情它要来你也没有办法。似乎在那一瞬间就决定了,这双眼真的瞎了,就不必再活下去,解决的方法就是在列车到来的那一刹那,从站台跳下去,一秒钟后就完全解决了。
  渐渐的灯光强了,我闭了眼,听见列车声从南边传过来。列车停稳了我睁开眼,欣喜地感到一切都正常了,分明有两个黑人从对面的车上下来往电梯那边走。我看得见了,没事!上了下一趟车我心里害怕起来,如果刚才真就这么毁了双眼,这活着就难了,没意义了。那样回国去是不可能了,不敢见父母也不敢见朋友。死也不敢死,死那么容易,听见列车开过来,近了,往下一跳就解决了。但自己死了父母也得死,至少也得坚持活到他们去世那一天。我想象着自己怎么摸索着写了信回去报平安,人却不敢回去;想象着自己知道了父亲母亲去世的消息反而松了一口气;想象着一个没有了自己这个人的世界一切依然如旧。又想象着自己寂灭了内心一切的想法,每天背了架子鼓下到地铁站“答答”的敲,来来往往的行人怜悯地望着这个盲人,往纸盒中丢一点钱。又有几个小孩跑到跟前来仔细观察,看我是不是真的看不见。列车隆隆开来,我知道身边有了更多的人,就“答答”地敲得更加起劲,双手灵活地起落,配合得更加巧妙,鼓锤上缠着红色的布带,在空中划出潇洒优美的孤线。夜里地铁站渐渐寥落,我伸了双手把纸盒中的钱拢起来,一张张摸着辩别是多少,叠好,塞到口袋中去,背起鼓,一根长竿点着路面,平静地咀嚼着生命的悲凉,在霓红灯下慢慢走回去。想到这里不敢往下再想,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又傻子似的自己笑了,记起早几个星期看见一个中国男人在地铁站拉二胡,有不少人把钱给他,又有人告诉我这个人的母亲是某某名人呢。当时我还遗憾自己什么乐器也不会。还是敲鼓好,敲鼓声音大,敲鼓容易。我觉得自己这种构想并不那么拙劣,甚至还是“goodidea”呢。
  第二天我辞去了那家小餐馆的工作,不敢再做下去,哪怕当自己是头牛呢,我也得让这头牛喘喘气。韩国老板娘很遗憾,问我是不是嫌七块钱一个小时太少了,可以再加五毛钱。我告诉她说,不,我在报社找了一份好工作,每个小时十八块钱呢。她望了我呆了似的,半天说:“You'relucky,verylucky!”
  思文的失眠拖了快一个月,办法想尽了也不见转机。她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是焦虑过度引发的情绪失衡,保持心理平衡安静就会不治而愈。她越想平静就越平静不下来,对自己生气也对我生气。学校的作业和考试使她焦虑,两人的关系也使她焦虑,现在又多了一层焦虑,不能消除焦虑的焦虑。
  那段时间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犯了她,她睡不好已经成了我无可推脱的罪责,因为她情绪失衡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对这一点我不敢辩驳。看她一天天憔悴不成人形,我也着急起来,在无可奈何中总劝她要多喝牛奶,她不喝就吓她说,吃再不补上点身体就垮掉了。有几次我做出很亲切温柔的姿态,她却推开我说:“算了算了,又何必呢。你也别来安慰我,我也不是小孩说逗就逗了,我要就要真的,你又没有。”我搓了手在一边窘迫地笑,说:“要怎样才是真的呢,怎样才是真的呢。”她说:“真的才是真的,你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做得不象,我在心里恨着自己:“别的地方做得也象,做了三年炒锅的牛皮吹了脸也没变色,怎么这就不行!”这个敏感的人,她太了解我了,瞒不过她。哪怕我做了很充分的心理准备,临场发挥总是不行,被她点了出来。我真的的恨起自己来,恨完了还是不行。这样几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再做出那种姿态。我所能做的就是象一个朋友那样去关照她,哪怕是个朋友呢,也得尽做朋友的责任,我只能如此了。这时我对友情和爱情的区别体会得特别清楚,就隔那么薄薄的一层纸,却鲜明地划出了两种感情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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