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26)

2025-10-10 评论

    石平阳木然地站着,目光从军长的肩膀上方掠过去,洒在一望无涯的天幕上,洒在十几年前的那片雪地上,他看见一只咯咯作响的手,那一只老兵的手,正向他伸来……
    军长又拍了拍石平阳的肩膀。“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最大值。你是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炮手,但这不是你的最大值。去吧,我不能留你了。在这个城市,或者在你的故乡,选一个位置,一个相当于营级转业干部的位置,我出面为你联系。”
    石平阳久久地迎着军长的目光,终于垂下脑袋,轻轻地摇了摇。军长抓住他的肩膀,攥住,摇晃,松开,朝那墩实的地方轻轻地砸了两下,再松开,转身离去。
    掰起指头算,是第四千六百二十四天,石平阳终于最后一次挤进了退役老兵的队伍。军用卡车驶进市区,七转八拐,再走出市郊,把兵们卸在那片两座水泥平台的兵站上。
    站稳后,石平阳向远处直直地看了一眼,看得很用心。
    又是冬天。没有下雪。干硬的风沙和黄昏的落日在视野里构成一片灰色的朦胧。冷,冷得彻骨。从荒草甸子望出去,地平线上生长着几丛暗铅色的村庄,四周围着一些毛发似的裸体枝桠,弓在风中。
    立了一会儿,拎起行李走到人稀处,放下背包坐下,然后掏出香烟。划了一根火柴,灭了。又划了一根,又灭了。便不再划,把烟根搁在拇指盖上,漫不经心地敲打着。
    老兵们大都猫在卡车背后,三五成堆,说着很激动的告别话。他隔着老远冷冷地看。他已经告别整整十天了,听了各式各说了各式各样的话。
    终于上车了。
    北方平原的漆黑的夜晚被冷峭的寒风搅活了。站台上人头攒动,远处星灯如豆,正掩护着窗口里的火热。天桥上,排蒙着荧壁的灯光泻下,如同一道透明的闸门,缓缓地移了过来。
    石平阳扑到窗前,掀开两层玻璃,冷风呼啸着卷进来,无遮无拦地灌进他的咽口,胀满了胸腔。双手死死地抠住窗椽,几乎纂出了火星。
    风,将脸吹成一面冰罩。
    别了,这片坚硬了十几年的土地。
    车在前行,人在后退。倏地,他的目光扯紧了,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身影。新任一班班长的刘发展带着七个兵,还有李四虎。
    李四虎脱去了西装革履,穿一身没有领花肩章的老式军装。这支小小的队伍打着一帧醒目的横幅——
    石平阳——棒呵!
    列车缓缓加速。
    加强了李四虎的一班终于看见了石平阳,跟着列车向前移动。
    歌声乍起
    ……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
    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
    ……
    轰然如雷的车轮碾碎了所有的声响,只剩下一支歌膨胀在胸腔里,滚滚燃烧。

    (一)
    1
    韩子歆放下电话之后,好长一阵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
    事情来得确实有点突然,尽管是好事,但因为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难免有些犯懵。对于钱这个东西,韩子歆不是太反感,作品能够获奖,韩子歆也不会拒绝,但问题是评奖机构如此陌生、奖金数额如此之巨,却是韩子歆始料不及的,以至于在得到这个信息最初的一瞬间,他还以为这是自己的某位朋友炮制的恶作剧,差点儿就骂了对方一句:“你把老子当范进捉弄啊!老子就是中不了举也不会发疯。”
    但是他很快就从对方的语调和陈述的事实里判断出来了,看来还真不是假的。
    事情还得从半年前讲起。半年前南方的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出版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主动找到韩子歆,提出免费为他出版随笔言论集《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说好了不要他包销,但是也不付他稿酬。对此韩子歆深表理解和感谢,他虽然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作家,但鸡毛蒜皮的小稿子还是经常写的,对于出版界和图书市场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现在好卖的书多是热点焦点秘闻轶事之类,再不就是名人明星传记私生活之类,像他这种故作高深,既想针砭时弊又缩手缩脚的小文章,在报刊上发表一下还有点不咸不淡的小味道,有人愿意捎带着看。但是汇编成书,印数既少,定价就高,销售起来自然就很困难,别说不给稿酬,没有让作者掏钱“买书号”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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