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走上十里二十里地。他自信不会比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们腿软。皇甫战役那次,他们穿着棉衣,戴着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华里,可以说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那时候打仗全凭腿杆子硬。连女同志也不含糊,一边行军还一边搞鼓动,那副热气腾腾的干劲很能激发战斗力。
雨点越下越大,望远镜的镜面上终于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个阴天。
那天晌午时分,他带领本连九十六个人,从玉姚圩子出发,沿沙陀公路插进,越过野马川,直奔毛田坝,去援助严泽光的剿匪工作队。就是那天,他领略了什么叫从容不迫,什么叫大将风度。严泽光的胸有成竹使严峻的敌情在顷刻间变得不堪一击。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小他一岁的严泽光确实表现出了战术天才。
可是后来就出现了“抢媳妇”的一幕,杨桃向左,杨桃向右的喧哗,至今在耳畔回荡。多少年后王铁山反省,严泽光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那天当严泽光端着酒碗大声宣布“杨桃是我的啦”的时候,杨桃最初表现的只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杨桃并没有反对,杨桃或许在心里正在做着决定,或许正在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也端着酒碗上去了。他没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杨桃骑虎难下,只好挥泪而去。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对的,因为他也爱杨桃。那时候年轻气盛,可以为爱情拔刀相向,他没有错。严泽光后来甚至把杨桃牺牲或者说失踪的责任也算在他的头上,没有道理!
往事如烟啊……
王铁山放下望远镜转身向帐篷走去。
老了,看来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却是老革命了,已经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员了。吃的盐不比别人的多,却把五十岁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经历了。如今的二十岁呢?他下意识地向警卫员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话:嘴边的胡子还是软的,娃娃一个嘛。
作战处长走进帐篷,报告各演习部队的行军情况。
王铁山掂起一根红蓝铅笔,对作战处长说:“通知‘渡江支队’,在凤凰寨宿营,烤干衣服,十九时前进入休息。”
作战处长面带难色:“军长,那明天的行军……”
“发电报给汽车营,让他们派一个排连夜赶到凤凰寨,交给‘渡江支队’使用。明天全部摩托化开进。”
作战处长踌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军长,无声地退出帐篷。
王铁山展开图囊,将目光放在马萨岗上,视界里出现了两个叠影——马萨岗——双榆树,双榆树——马萨岗。他把手指按在马萨岗上,织满青筋的手背立即涨成紫色。在他的感觉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鲜的山峰,摸到了双榆树山顶上的针叶杉,触到了一页揪心的记忆。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头沿着马萨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这个地方就象征着那场战斗中的重要高地(153),也就是严泽光至死不忘的二号高地(153)。
是的,当时我委实解释不清二号之敌失踪之谜,但是凭借战斗经验,我判断他们一定会在双榆树主峰出现。他们首先给了我一个假象,在我向二号投入兵力之后,他们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双榆树的正面,而你却不容置疑地让我对付这座空山,让我守住无名高地(153)。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号上的敌人是怎样到达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再提这件事情能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当时确实没有错?说明我王铁山确实是为了争功?不,你说明不了,战斗决心不是数学题,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来才去战斗,时间不容许,情况不容许,我是凭借我的战斗经验果断采取行动的。就像吃饭,我未必要先搞清楚这碗饭是从哪里来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我把它吃掉。
王铁山躺在行军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辗转难以人眠,他把一双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块山地里,又从心底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榆树啊双榆树,你可是把我们老哥俩折腾苦啰。
6
翌日雨收天晴。沈东阳的“渡江支队”分成四路向马萨岗挺进。部队经过一夜休整,精神面貌大为改观。沈东阳谢绝了汽车营的援助,二十六辆解放牌卡车到达凤凰寨之后,又迅速掉头回去交差了。军长的意思沈东阳明白,军长是想让他的部队兵肥马壮地演好他赋予他们的角色,正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沈东阳才谢绝了汽车的援助。他现在已经进入角色了,他也在寻找历史的感觉。而在双榆树的战斗中,部队全部是徒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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