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子出生半年后,我觉得他已经是一个很汇经的人了。他除了吃和睡,哭和笑以外,还没有引的更突出的表现,我对陈虹说:他应读有点什么爱好了。所以我决定让他来分享我对古典音乐的爱好,我希望巴赫、勃拉姆斯他们,还有巴尔托克和梅西安他们,当然还有布鲁克纳和肖斯塔科维奇,他们能让我的儿子漏漏感到幸福,因为他们每天都令我愉快。我以为漏漏会子承父业,会和我一样感到愉快。
我在全部的CD盘里,为儿子挑选出了三部作品,巴赫的《平均律》,巴尔托克的《小宇宙》,德彪西的《儿童乐园》,三部作品都是钢琴曲。我喜欢钢琴的叙述,那种纯粹的,没有偏见的叙述,声音表达出来的仅仅只是声音的欲望。我没有选择弦乐作品,是因为弦乐在情感上的倾向过于明显;而交响乐,尤其是卡拉扬的柏林爱乐和穆拉文斯基的列宁格勒所演奏的交响乐,我想会把我儿子吓死的,他小小的内心里容纳不了跌君的、幅度辽阔的声音;至于清唱剧,就像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我被叙述上的单纯和宁静深深打动,可是叙述后面的巨大的苦难又会使人呼吸困难,我不希望让儿子在半岁的时候就去感受忧伤。我儿子半岁以后,我发现他脾气成长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身体,哭叫不仅是他的武器,还成为了他的荣耀。他在发现和感受世界的时候,常常显得很烦躁,尤其是他开始皱着眉观察四周的事物,那模样像是在沉思什么,我就觉得应该给他更多的宁静。
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了《平均律》、《小宇宙》和《儿童乐园》,我希望儿子听到真正的宁静,除此之外,我希望他什么都别听到。在我看来,《平均律》和《小宇宙》所表达出来的单纯,可以说是登峰造极;而《儿童乐园》是德彪西为女儿所写的,轻快、天真、幽默和温暖,在同一张CD上,还有弗雷的《洋娃娃》。
每天到了晚上,我把他抱到床上以后,钢琴曲就会开始。在旋律的发展中,他逐渐进入睡梦。就这样日复一日,他在钢琴曲里睡去,翌日醒来时,又在钢琴曲里起床。慢慢地,他学会了爬,又学会了走路,开始呀呀学语。同时我看到巴赫让他出现了反应,他有时候听着音乐会摇头晃脑起来,甚至连身体也会跟着摆动,最激动的一次是他爬到一只音箱前,对着里面飘出的钢琴曲哇哇大叫。丘当我乐观地感到儿子对巴赫的喜爱与我越来越接近时,外婆拿来了一盒儿童歌曲的录音带,里面有一首四十多年前周游唱过的儿歌:
"小燕子,穿花衣"
这一天下午,我的儿子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显得十分激动,张大嘴巴使劲地笑着,小小的身体拼命扭动。他让我将这首歌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气喘吁吁,满关大汗,因为激动过度而没有了力气,倒在床上睡去后,才让我关掉了音响。
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听巴赫的了。每当我为他放出巴赫的《平均律》,我这才一岁几个月的儿子都要愤怒地挥动着手,嘴里口齿不清地叫着:"小燕子,小燕子……"我只好关掉巴赫,关掉巴尔托克,让"小燕子,穿花衣……"在我们的房间里飘扬。
我苦心经营了近一年的巴赫,被"小燕子"几分钟就瓦解了。于是我的蓄谋己久,我的望子成龙,我的拔苗助长,还有什么真证的宁静,在我儿子愤怒挥动的手上和口齿不清的"小燕子"里,一下子就完蛋了。流行音乐通过我的儿子,向我证明了它们存在的力量。现在回想起来,当我儿子最初摇摆着身体听巴赫时,他已经把《平均律》当成流行音乐了。他是用听摇滚的姿态,来听我们伟大的巴赫的。
1996年5月9日
对我儿子漏漏来说,"酒"这个词曾经和酒没有关系,它表达的是一种有气体的发甜的饮料。开始的时候,我忘记了具体的时间,可能漏漏一岁零四五个月左右,那时候他刚会说话,他全部的语言加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个词语,不过他己经明白我将杯子举到嘴边时喝的是什么,他能够区分出我是在喝水、还是喝饮料、或者喝酒,当我在喝酒的时候,他就会走过来向我叫道:"我要喝酒。"
他的态度坚决而且诚恳,我知道自己没法拒绝他,只好欺骗他,给他的奶瓶里倒上可乐,递给他:"你喝酒吧。"
显然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饮料,并且将这种饮料叫做"酒"。我记得他第一次喝可乐时的情景,他先是慢慢地喝,接着越来越快,喝完后他将奶瓶放在那张小桌子上,身体在小桌子后面坐了下来,他有些发呆地看着我,显然可乐所含的气体在捣乱了,使他的胃里出现了十分古怪的感受。接着他打了一个隔,一股气体从他嘴里涌出,他被自己的隔弄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睁圆了眼睛惊奇地看着我,然后他脑袋一抖,又打了一个隔。他更加惊奇了,开始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这一次他的胸口也跟着一抖,他打出了第三个隔。他开始慌张起来,他可能觉得自己的嘴像是枪口一样,隔从里面出来时,就像是子弹从那地方射出去。他站起来,仿佛要逃离这个地方,仿佛隔就是从这地方钻出来的,可是等他走到一旁后,又是脑袋一抖,打出了第四个隔。他发现哺在紧追着他,他开始害怕了,嘴巴出现了哭泣前的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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