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哈哈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无法忍住自己的笑声。看到我放声大笑,他立刻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也跟着我放声大笑,而且尽力使自己的笑声比我响亮。
就这样,可乐成了他喜爱的"酒",他每天都要发出这样的喊叫:"我要喝酒。"同时他每天都要体会打隔的乐趣,就和他喜欢喝"酒"一样,他也立刻喜欢上了打隔。我的儿子错将可乐作为酒,一直持续到两岁多。
他在海盐生活了三个月以后,在我接他回北京的那一天,我的侄儿阳阳将他带到一间屋子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哭碱着跑了出来,双手使劲扯着自己的衣领,像是自己的脖子被人捏住似的紧张。他扑到了我的身上,我闻到了他嘴里出来的酒味,然后看到我的侄儿阳阳一脸坏笑地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我的侄儿比漏漏大七岁,他知道漏漏每天都要喝的"酒"其实是可乐,所以他蒙骗了漏漏,当他将白酒倒在瓶盖里,告诉漏漏这是酒的时候,其实是在骗他这就是可乐。我的漏漏喝了下去,这是他第一次将酒作为酒喝,而且还是白酒,酒精使他痛苦不堪。
同一天下午,我和漏漏离开了海盐,来到上海。在上海机场候机的时候,我买了一杯可乐给漏漏,问他:"要不要喝酒?"上午饱受了真正的酒的折磨后,我的漏漏连连摇头:他不要喝酒。这时候对漏漏来说,酒的含义不再是有气体的发甜的饮料,而是又辣又烫的东西。
在我问了他几次要不要喝酒、他都摇头后,我就问他:"要不要喝可乐铲他听到了一个新的词语,和"酒"没有关系,就向我点了点头。当他拿杯子喝上可乐以后,我看到他一脸的喜悦,他发现自己正在喝的可乐,就是以前喝的"酒"。我告诉他:"这就是可乐。"他跟着重复:"可乐、可乐……"
我的漏漏总算知道他喜爱的饮料叫什么名字了。此前很长的时间,他一直迷失在词语里,这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误导了他,混淆了两个不同的词语,然后是我的侄儿跟随着我也蒙骗了他。有趣的是我侄儿对漏漏的蒙骗,恰好是我的拨乱反正,使漏漏在茫茫的词语中找对了方向。可乐和酒,漏漏现在分得清清楚楚。
1996年5月14日
我儿子漏漏八个月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刚刚学会在地毯上爬。于是我经常坐在椅子里,看着他在地毯上生机勃勃地爬来爬去。他最有兴趣的地方是墙角和桌子下面。他爬到墙角时就会对那里积累起来的灰尘充满了兴趣,而到了桌子下面他就会睁大眼睛,举目四望,显然他意识到四周的空间一下子变小了。
我经常将儿子的所有玩具堆在地毯上,让他在那里自己应付自己,我则坐在一旁写作。有一次,他爬到墙角,在那里独自玩了一会儿后,突然哭叫起来,我回头一看,他证慌张地向我爬过来,脸上充满了恐惧和眼泪,爬到我面前后,他嘴里呜呜叫着,十分害怕地伸手去指那个墙角。我把他抱起来,我不知道那个墙角出现了什么,便我的儿子如此恐惧,当我走到墙角,看到地毯上有一截儿子拉出来的屎,我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儿子第一次因为恐惧而哭叫,把他吓一跳的是他自己的屎。在此之前,儿了的每一次哭叫不是因为饥饿,就是哪儿不舒服了,他的哭叫只会是为了生理的原因,而这一次他终于因为心理的原因而哭泣了。他在心里感受到了恐惧,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自己的排泄物,第一次接受了这个叫做"屎"的词。当我哈哈笑着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慢慢舒展过来的表情也在回答我:他开始似懂非懂了,他不再害怕了。
这是发自肺腑的恐惧,与来自教育的恐惧不同。来自教育的恐惧有时就是成年人的恫吓,常常是为了制止孩子的某些无理取闹,于是虚构出一些不存在的恐惧,比如我经常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告诉他:"怪物来了。"他的脸上立刻就会出现肃然起敬的表情,环顾左右以后将身体缩进了我的怀里。
有一次他独自走进了厨房,看到一只从冰箱里取出来正在化冻的鸡以后,脸色古怪地回到了我的面前,轻声告诉我:"有怪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拉着我去看那化冻的"怪物……我才发现他所恐惧的怪物,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固定的体积和形状,己经成为了源泉,让我的儿子源源不断地自我证实这样的恐惧,同时对他内心的成长又毫无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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