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报告词吐词清晰,发音标准,洪亮有力而音量适度。
萧天英却纹丝不动,用挑剔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士兵,突然向身后的韩陌阡摆了摆手。
韩陌阡立即离开座位,并从口袋里掏出了卷尺,一头交给萧天英身边的姚大队长,自己扯着另外一端向凌云河跑过去。
测量完毕,韩陌阡向萧天英报告:“十五公尺余。”
萧天英不动声色地问:“条令?”
韩陌阡答:“队列条令规定,训练中连级分队遇到上级首长,在发现时就地立正报告,有准备的请示报告,报告人距离接受报告者应在十五至二十公尺。此间差别视检阅者级别灵活掌握。级别高则稍远。以步幅八十公分计算,此报告人与首长的距离在十九步以上。应视为标准。”
萧副司令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老眼仍然没有离开凌云河:“纠正他的动作。”
韩陌阡后退两步,上下打量凌云河,再转到身后,伸手沿凌云河的后脑勺到脚后跟劈了一掌,然后立正回答:“报告副司令员,报告人动作规范,无须纠正。”
“哦……”终于,萧天英长长地哦了一声,回首四顾:“同志们看清楚了吗?”
身边人无语点头。
“好吧,那就开始吧。”
萧天英说完,这才抬起右臂,认真地向凌云河回了一个并不标准的军礼,随口说了一句:“按计划进行。”
凌云河庄重地回答了一声:“是!”
然后仍以正步返回队列中央,立定,注视片刻,喊了一声:“各炮——就位!”
队列猛然炸开,人头攒动,迅速而准确地散布在炮位四周,或蹲或立,或前腿弓后退绷呈冲锋陷阵状。一切又复归寂然。
又一道膛音从凌云河的胸腔里迸出——
“战斗——准备!”
立于各个炮位右后侧的炮长们手中的三角红旗倏然砍下,十个声音几乎在同一刹那爆发——开架!
精彩的序幕拉开了。
只在瞬间,沉寂的场地复活了,似乎狂风大作,六十多个身影奔腾跳跃,犹如六十多棵绿树,在口令的雷鸣中扭动翻卷,青春的力在顷刻间释放,沉睡的炮体在震颤中惊醒,痉挛呻吟,几十只年轻雄壮的胳膊如同狂风中呼啸的森林,在绿色的琴键上猛力弹拨,奏出隆重的喧哗……灰色的炮衣在空中飘飞如云,又悠扬坠地。大架在血肉的冲撞中豁然开朗,洞开幽深的渠道。高低机和方向机急遽旋转,长长的炮管抬起头来傲视北方,又齐刷刷遥指西方的山脊……神经末梢的全部感觉都在刹那间流过臂弯凝于指间,激情和欲望在血管里在骨骼间在心灵深处的沟壑里旗帜般猎猎作响熊熊燃烧……黄土地上尘沙飞扬日月无光,场外的树林在汹涌的风中摇摆颤栗,呐喊声奔跑声口令声撞击声交织沸腾,所有的声响在年轻的生命的炉膛里冶炼成一曲惊天裂帛的雄浑旋律扑向浩瀚晴空……
终于,一切都在浑然的默契中建立了。十几门大口径榴弹炮的躯体在春天清晨的阳光下裸露出崭新的光泽。朝霞满天,春风微抚。
士兵们又以不同的姿势各自回到待发位置,或蹲或立,或作瞄准状,或作装填状,或作接替状,或作搬运状,如同一个个静止的雕像。
观礼台上,没有人说话。
停了许久,萧天英才面无表情地问:“时间?”
韩陌阡大声报告:“五十九秒。”
萧副司令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场地上一触即发的七中队,又回过头来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就取下了眼镜,并且隆重地咳嗽了几声。
军区来的人都知道,老头子激动了。
果然,萧副司令一反严厉,脸色松弛下来,向七中队挥了挥手,温和地(并且慈祥地)说:“同志们……请稍息……原地坐下吧。”
说完,移动双腿,离开了观礼台,走进了场地,从第一门炮开始,挨个查看,既看炮上的操作精度,也看炮手们的眼睛。就这么一直看下去,一言不发,一声没说。看到最后,目光落在立正于场地中央的凌云河身上,才说了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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