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把它们统一起来,最最高峰化起来,就是大道,就是道。
那么这个一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呢?第一,可以说是淘汰法、减法,就如同争冠军一样,国人前贤一直寻找一个能够包括另一个、即吃进另一个的概念,例如土地就吃进了农田的概念,土地的含义比农田大,包括了农田,土地的概念在比赛中胜出,进入了可能是十六分之一的决赛。而地的概念又吃进了土地的概念,地里包括了土地、山岭、江海、冰河、沙漠等,地进入了八分之一的决赛。那么宇宙的概念又可以吃进地去,进入了四分之一决赛。和宇宙在一起的还有上帝或者神灵,还有物质与观念或者精神??对于老子来说,概念冠军赛的最后优胜者是道。道可以吃进宇宙、天地、物质、精神、真理、仁、上帝、造物主??道才是至上的与无限大的。
第二个办法就是无限地相加,既然农田加江海加荒野加山岭加南北极等于地,既然地加天等于天地,既然天地再加天地之外的天地即无限个银河系等于空间,既然空间加时间等于宇宙,那么最后世界的一切加一切再加到无限大,就是无所不包的道了。
啊,道是多么伟大!
中国人的许多成语也反映了这种寻一情绪,寻一情结,寻一倾向,颂一传统。比如:始终如一、一如既往、一言以蔽之、一往情深、一心一意、一脉相承、一语中的、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一往直前、一言而为天下法??这些都有极正面的意思。同时,也有一手遮天、一意孤行等成语,说明中国人对于一的过分夸大与强调所可能带来的毛病,并不是没有感觉。至于另外一批成语熟语:二心、三心二意、二重人格、两面三刀、两面派,则不是什么好话
了。
把道称为一,是对道的最高礼赞,其强调与崇拜程度,超过了玄德、谷神、若水、玄牝、惚恍、虚静、冲等的其他名号。
一的特点在于不二性。湖南有个景点,从凤凰到张家界的路上,叫做“不二门”,这也是寻一情怀的表现。
得了一,就什么都有了;失了这个一,就什么都没了。这是唯一的意义的两个方面。这是同义反复吗?其实老子一书中同义反复的构词造句并不算少。同义在反复中深化与玄妙化,这是修辞学,不是逻辑学。解者不必另辟蹊径,挖空心思,巧作奇解。
所以这个一就是一个值得崇拜的同时具有哲学内涵与宗教情怀的概念。我说过这个一是中国某些人的上帝,后遭到质疑。其实我说的中国人的上帝当然不是基督教的或佛教的上帝,而恰恰是中国式的语言崇拜、概念崇拜、本质崇拜、大道崇拜。上帝说可能显得突兀,然而我仍然坚持这个说法。《老子》在中国确实发展成了宗教,说是分离出一种宗教也可。而认为中国人太奇特,关于中国人太缺少终极关怀、缺少宗教情怀的说法,并非完全有根据,其实中国人只是没有把终极崇拜引向人格神或神格人就是了。
按照国人的思路,有一个一,得一个一,就是有了主心骨,就是有了依托和根据,就是抱元守一,不移不裂不二。就是以一当十,以一当百,以不变应万变,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石涛的一画理论,不论怎么样与老子学说拉开距离,其实仍然摆脱不了老子的这个对于一的崇拜。
至于高以下为基础,贵以贱为根本,这是对于一的困惑的一个回答的尝试。不是一吗?为什么社会上有贵贱与高下之分别分化呢?老子提倡一,崇拜一,却又必须面对贵与贱的分离。老子在谈到一的时候,不能不涉及这个贵贱高下的麻烦。
这与社会的金字塔结构与形象有关,这也是一种民本思想的早期形态。其实不仅中国,也不仅老子,这样一种眼睛向下的姿态是容易成为社会的共识的。尤其是金字塔尖顶上的人物,越是地位高,越要强调取得基本基础低贱大众们的支持的必要性,越要时刻不忘向低贱者们致敬致意、表示亲善。中国的传统说法,就是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有国以民为本。对于贱与下,谁也不能大意。
老子乃不厌其烦地论述: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然而,人们并不因之往“本”上奔,往“基”上靠。正如手机段子上所调侃的:人们都知道大众的伟大,却常常不想做基础基本的大众一员;都知道高处不胜寒,却常常向上攀登得十分辛苦。这是现实对于老子的贱本下基说的刺伤与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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