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历史上,定于一的过程从未中断,农民起义的天有二日的造反也从不中断。
唉,贫贱者羡慕富贵,富贵者可千万不要忘记向贫贱者示好!如果闹得贫富贵贱的差别太大了,关系太紧张了,逼得贫贱者铤而走险了,就变成贫贱者仇视富贵,变成革命造反颠覆内战内乱,也就没了一,乱局就出现了。基尼指数即贫富差距的指数是不可忽略的呀。
谈着谈着一与贵贱高下,为什么跑到侯王身上了呢?很简单,探讨一的结果,发展到国家政治上,就是一对于一切亦即君王对于臣民与资源的唯一合法统治。中国长期的封建制度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哲学思维方式的基础上的:一的一切与一切的一,亦即一,面对着一切,有权力也有责任。一切,面对着一,有服从的义务,也有判断与评价的可能。
同时,老子的时代,侯王们还在继续他们的残酷的淘汰赛,累积扩张或者减少割让他们的权力和资源,比赛还在进行中,比赛的结果也可能是地裂神失谷竭。老子担心这种非一的局面的无休无止。而在这种淘汰赛中起相当的乃至决定性作用的正是贱的一方、下的一方的人心向背、选择与取舍。还有许多其他的不确定因素。侯王云云,成为那个一,谈何容易!
老子认为,最高的主导,最高的一是道,道是唯一。你即使成了人间的皇帝,如秦始皇那样,成为祖龙、始皇、人间的唯一了,你还要接受大道的监督与裁判。老百姓可能称颂你的奉天承运、皇恩浩荡,承认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无可讳言的是,也有另外的可能,老百姓们不止一次地有过以替天行道的名义,以讨伐无道昏君的名义,扯旗造反,再次掀起淘汰赛与冠军赛的纪录。老子对于一的论述与赞美,承认了封建专制也限制了封建专制的任意性与合法性,老子的道——一的形而上的性质,使之不可能等同于一个形而下的寡头的统治。这也是很有趣的。
至于“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的说法放在这里稍嫌突兀,可能是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住老子的思路;也可能是进一步讨论一的问题,与上文关于贵贱、关于上下、关于侯王的谦称联系起来,老子一面在强调一,强调对于一的把握与崇拜,一面必须面对贵与贱、上与下、侯王与百姓、琭琭之玉与珞珞之石的分化。非玉非石,老子也在考虑中庸之道的选择吗?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大道的运动往往是走向自己的反面,返回到本态。而道的应用、作用,是柔弱的、渐进的、低调的,即非强硬非凌厉非高调的。
天下万物,是从有即存在的状态下演变出来的,而有即存在的状态,又是从未曾存在、不存在、不具有、即无的状态下演变出来的。
一部老子的《道德经》,不断地为大道命名,即为大道阐释其内涵。到了这一章,强调大道的名是反与弱,并归结到无。
反是什么?第一是反面,逆向,强调道的运动并不是一味向着一个方向发展,不是单向运动,而是有时向相反的方向的运动,常常是双向的运动。第二是强调返,古字反即返,返回。返回是什么意思呢?回到本初状态,回到本原状态。第三是返回来再返回去,带有周而
复始的某种循环的特色。中国人是喜欢圆形的,不论是讲历史发展的规律,是讲天地万物的变化,是讲太极拳,是讲气功,是讲戏曲表演,都有一种对于几何圆形的崇拜。
运动的反方向性、可逆性、某种循环性,这是一个发现,是一个大胆的设想和预言。我们看惯了单向运动:人是越长越成熟、越长年龄越大,世界人口是越来越多、物产是越来越丰富、消费是越来越多越高标准、文化是越来越精致复杂、知识与信息是越来越膨胀,等等。
但是事物还有另一面,人太老了会产生返回儿童心态的现象。越是发达国家,人口减少的现象越明显。许多国家兴起了、强盛了,又衰落了,乃至灭亡了。许多人物立志了、奋斗了、成事了、发达了、辉煌了、固执了、孤家寡人了,垮台了。一年四季,阴晴寒暑,祸福通蹇,鸽派鹰派,直到时装式样、汽车类型、菜肴风味、文艺风格、明星偶像??也都有始而行时,继而扩张,续而挫折,极而反,周而复始的发展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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