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斋也有些急,但还是耐着性子,赔着笑说:
“你他娘的,真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那脑子就不会拐一点弯儿。等!等!可你倒等得着哇!老蒋天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喊得倒响,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我也看透了,美国要不出兵,不起世界大战,怎么也是小行。可美国人又没出息,手里又是飞机,又是大炮,又是原子弹,你眼巴巴地等着他,倒让人家三戳两打地就推回去了。弄得我白白地坐了几个月官店!你,你瞧我这身上瘦的!”
他说着把他的破青缎子坎肩掀起来,让那婆娘看,又一连长叹了两声:
“等!等!谁都让我等!我不是不愿等,我是不能等,我是法等呵!他们躲到台湾怪美,说大话也不费劲,说小话也不省劲,话专挑好听的说;可我是天天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一个不经心,多说一句话,就会立刻挨一顿臭骂:‘这个老地主,又不老实哩!’说不定马上会飞来杀身之祸。我出一回村,也得向那些毬干部请假;我串一趟亲,也得向那些毬干部报告;我说一句话,还叫我坦白坦白我的思想活动。我,我,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我是在爬刀山哪!只要稍微松松手,就会掉下来,落个粉身碎骨!我,我,他们还一个劲儿地叫我等着。等他们反攻回来,别说人,连咱们的骨头早就朽了。”
那婆娘蔫不唧地沉着个木瓜脸靠在那里,不言声了。
谢清斋神情激愤地站起来,把他那瘦小的躯体移动了几步,教训道:
“哼,你这个妇道,我的话你还不爱听哩。”他用一个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脑瓜儿,“你懂不懂,我这个地方儿比你明白!你光想害了你闺女,你就不撮摸撮摸我这里面的意思。跟别人说话是一点就透,要给你说话,就非露个底朝天不结。让我告诉你:这大能人只要上了手,头一步,就可以把那臭老婆子除了;只要把臭老婆子赶下台,紧接着第二步,咱就可以改变成分;成分一改,把咱这地主帽儿一摘,接着第三步,咱那俊色就可以入团入党,入了团入了党,第四步不就可以当干部么?只要当上了干部,就是老大他们不打回来,不又是咱们的天下了么!你别慌,到了那时候,咱就可以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办事了。凡是斗争过咱们的穷小子,你看我一个一个地收拾!我给他们戴上反党分子的帽子。叫他们死了也没个地方喊冤去!你就等着瞧吧!”
说到这里,紧紧地闭起了他那小兜兜嘴,嘴角下垂,眼里又射出一股凶光。
那婆娘的肉眼皮这次略微抬得高了点儿,带着惊讶赞服的神情瞅了瞅他。沉了一会儿才说:
“那,那……勾人的事儿也不容易。”
谢清斋刚坐回到躺椅里,一听这话,往后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不容易!哈哈……”他边笑边说,“叫我看,你要勾他,这一百个男的,有九十九个半搁不住劲儿。”
好半晌,他才停住笑声。
“给你实说吧。我这主意也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又笑了一笑,“有好几回,我瞧见大能人一个劲儿地瞅咱们俊色,跟他娘的看见鲜鱼的馋猫似的,再说,他跟他老婆关系也不强。这事儿我早就研究了好多天了。”
“你他娘的也不是个正经东西!”
那婆娘骂了他一句,两个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了。
在笑声中,突然听得窗棂上有人“砰砰”地敲了两声,两个人吓得面如土色。谢清斋在躺椅里索索地颤抖起来。
只听外面说:“好哇!你俩好狠心哪!”
接着风门吱哑一声,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这姑娘虽然长得不算十分出色,但身材苗条,衣服格外合体,尤其两条细长的辫子,结着粉红色的丝带,给她增添了不少的艳丽。她把提着的书包往炕上一掼,就咕嘟着嘴坐在那里。
“我的老天爷!你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谢清斋长长地吁了口气,走上几步,笑着说,“俊色!刚才的话,你听见啦?”
俊邑把脸一扭:“反正让我嫁个穷鬼不行!”
“穷鬼?哈哈,现在只有穷鬼才是好成分哩!”谢清斋挖苦地一笑,“何况,人家早就是凤凰堡的首户了,现在比你还穷?”
俊邑又把脸往那边一扭:“人家有媳妇你不知道?”
“有媳妇没媳妇有啥关系!”谢清斋哈哈一笑,“我要是个女的,笑上三笑,要不叫他跟那个黄脸婆打离婚,就算我姓谢的没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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