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36)

2025-10-10 评论


  “嘎子!醒醒,醒醒!”

  郭祥醒了。睁眼一看,桌上那盏铁灯,暗幽幽的,母亲正深深垂着头坐在灯前做活。

  他出了一身冷汗。

  “嘎子,”母亲回过头说,“你刚才做什么梦呢,呜呜哑哑地叫?”

  “我,我,没有做什么梦。”他含含糊糊地说。

  “我听见你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冲呀杀的,好像是打仗似的。”

  “许是夜狐子把我压住了。”

  “你瞧,”母亲责怪地说,“从小我就老是说你,睡觉时候不要把手压住胸脯,这么大了,还记不住!”

  郭祥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酸辣辣的。那沉重迷离的梦境,像是还没有从这小屋里退去。

  母亲做着针线,头垂着,像是对那件衣服说话似的:

  “人说,梦是心头想。你离家走了,你爹也死了,我怕胡思乱想,弄坏身子,大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呆着,总往人多的地方挤。听人说说笑笑的,什么也不想;可是黑间一睡下,还是做不完的梦。不是梦见你,就是梦见你爹。一梦见你爹,就看见他……”

  母亲停住针线,墙壁上晃动着她抖抖索索的身影。

  “天不早了,妈,快睡吧!”郭祥赶忙截住她的话说。

  “看你这领子破成什么了,还能穿得出去?”母亲说着,又继续缝缀起来。她的眼已经花了,常常扎错地方,显得很吃力。她嘱咐郭祥,将来到城市里,买一副老花镜给她。她说别的老婆们,都有老花镜,她也借着戴过,做起活来,得劲的不行。她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祥子。

  郭祥看母亲的神色快活了些,就说:

  “妈,我对你说一件事,你别着急。”

  “说吧!”

  “你不着急,我才说呢!”

  “我不着急。”

  郭祥鼓鼓勇气说:“我打算回部队去。”

  “怎么?”母亲停住针线一楞,“你不是请了一个月的假么?怎么只呆了七八天就要回去?”

  “我在部队惯了,在家呆着腻味得慌。”

  母亲半晌无语,针线也停住了。

  郭样见坏了事,便坐起来,正想劝慰母亲几句,只见母亲摆摆手说:

  “别哄我了,孩子,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她抚摸着郭祥的头,又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走就走吧,你妈也知道工作重要。”

  油灯上结着一颗很大的灯花。郭祥紧紧攥住母亲的手,心里真是说不尽的感激。

  “小嘎儿,我还要问你一件事儿。”母亲轻声地说,“你跟妈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对象?”

  “没有。”郭祥坐起身来,摇了摇头。

  “我跟你说,”母亲把声音放得很低,“有一天,我跟你大妈在树凉下纺线,说起小雪的亲事,我听你大妈老是夸你,我就听出话音来了。那闺女,我看比她娘年轻时候还俊!就是脸黑一点儿,我看那也没啥。你看呢?”

  “她己经订婚了。”郭祥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一怔:“跟谁?”

  “别问了。”郭祥心烦地说。

  “唉!”母亲也叹了口气,“要不我把你姑家的闺女给你说说,那闺女也长得不丑!”

  “妈,我困得眼都睁不开了,明天再说吧!”郭祥说过,脸朝里躺着去了。

  母亲见孩子没趣,不好再问。匆匆缝好领子,插起针,也躺下睡了。不用说,郭祥根本没睡。他的情感,像海浪般地起伏着,而这些是谁也不知道的。……

  那少年时的青梅竹马,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多少难忘的记忆呵!在蚂蚱飞溅的草丛里,他们争吃过也合吃过一个“蜜蜜罐儿”;在花生地里,他们偷扒过人家还没有成熟的花生,一同承受过欢喜和惊怕;在水塘边,他们迎着夕阳挨着肩膀洗过他们肮脏乌黑的小脚丫;在雨后,在僻静的树林里,他们烧着小铁筒儿,分尝过蘑菇的美味。至于那可笑荒诞的事情,当然也是有的。那是一个寂静的中午,他们一同拾柴禾回来,白沙在地,蓝天如洗,他们就在那沙地上,插起三根草棍儿,小雪的小歪辫上插着一朵野花,他们双双跪下,万分诚恳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新娘”和“新郎”才背起柴筐手挽着手儿回家去了。……这故事也只有那歌唱的蝈蝈知道。

  此后,小嘎子因为一枚柳笛,一只黄鹰,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也离开了童年时的伙伴。假若两人从此不再相遇,那童年时的友谊,也无非散失得像轻云一样;可是,谁让他们又偏偏相遇,在战争的烟火中,又有那样多的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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