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不是正要对你说嘛!”她把头投到母亲怀里,低声地说,“定了。”
“谁?倒是谁呀?”
“老陆。”
大妈沉吟半晌。
女儿急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人倒挺精干,长相也俊。”大妈寻思着说,“就是我觉着,觉着,他在咱家住的时候,好像不那么实在似的。”
“什么叫实在?”女儿不高兴地说,“人家是大功功臣,战斗上可出色啦,文化又高,再说待我可热情啦……”她把头移到自己的枕头上去了。
大妈见女儿生气,不言语了。大妈一生,只有在女儿面前有时收敛起自己的锋芒。
女儿也觉得话说硬了,改了口气:
“你提吧,妈妈。你提了我让他改。”
“我没有料到。”大妈试探着说,“我是想,你跟嘎子从小就在一处……”
“他呀!”女儿笑了。
“他怎么样?”
“人倒是很不错的。作战很勇敢,立功不少,就是爱犯点儿小错误。还蹲过禁闭。”
大妈有些吃惊:“当干部还蹲禁闭?”
“嗯,那是他当排长的时候。”女儿描绘说,“在娘子关,他领着一个排,攻下了雪花山,打得很好。一个女学生听说他的事迹,感动得流了眼泪,马上解下自己的表寄给他。表寄来了,你猜他在哪里?在禁闭室里蹲着哩。……他违犯了俘虏政策。”
大妈笑了,宽容地说:“他是有点儿小孩脾气!”
“他见我嘻嘻哈哈的,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过。”女儿又说。
大妈也不再说什么。她们刚合上眼,鸡已经叫第三遍了。
郭祥回到家里,已经是起晌时候。房门上挂着铁锁,母亲想必下地去了。他本想和泥抹炕,刚抓起扁担,就觉得淡淡的没有情趣。又到地里挑了两趟高粱,也觉得没有心花儿。他坐在门限儿上歇了一会儿,院子里的大榆树上,不知道有多少伏凉儿,它们的鸣声是那样无尽无休,令人心烦。
晚饭过后,他觉得精神困倦,就躺在炕上歇着。朦眬间,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叫他:“连长!连长!”仿佛是通讯员花正芳的声音。他问:“小花子!你做什么来了?”只听花正芳说:“你还问哩,部队一早已经出发了!”郭祥腾身坐起,抓起小包袱就走。谁知推门一看,外面并没有花正芳的影儿。只见一个人,戴着顶破草帽,手里捧着一嘟噜黑乎乎的东西,直橛橛地立在墙角里。郭祥走近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面孔黧黑,还带着几道血迹。郭祥问:“爹,你手里捧的是什么呀?”只见爹把那串黑乎乎的东西抖了抖,说:“孩子,你不认得这东西么?这就是我的心,我的肝哪!是谢家给我挖出来的!他们把它挂到树枝上给我晒干了。孩子,你给我装进去吧!”郭祥哭了。他哭着说:“你等着吧,爹,我一定给你报仇!”郭祥走着,跑着,跑着,走着,回到他的营房里,营房里已经空无一人,部队已经出发走了。他见一条大路上,有许多散碎的马粪。“部队一定是从这条路上走的!”他想,就顺着这条路拼命地追。追了好久,看见前头有一个挑担子的。追上一看,是司务长老康。“老模范!”他高兴地叫道,“部队还有多远哪?”老康只顾走自己的,见了他理都不理。郭祥走上去说:“老模范,你怎么不理我?”老康把担子一放,指着他,满脸怒容地说:“现在打仗了,你躲在家里,不敢到前边去。哼!我没看出来,原来你也是个落后分子!”郭样气得跳起来,跟他争辩,老康还是不听。郭祥带着怒气继续向前追赶。远远望见尘土飞扬,有一支部队正在飞快地前进。“怪不得我老追不上,他们跑得多快呀!”他想。他跑步追了上去,可是越看越不像自己的部队。仔细一望,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高高的,戴着船形帽,背着一色的卡宾枪。“糟了!追到美国人的部队里去了!”他正在嘀咕,只见几匹马冲到面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洋洋自得地骑在一匹大白马上,用军刀指着他说:“姓郭的,多年不见了,你还认识我吗?”郭祥站定脚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谢家的大小子谢家骧。不由怒火腾起,心想,报仇的机会可来到了。他摸出驳壳枪,瞄得准准的。谁知一扣扳机,子弹臭了,那谢家骧在马上哈哈大笑。他正要把臭子弹退出来,继续射击,只见谢家骧命令士兵推出一伙人来,一个个都用绳子捆着。谢家骧大声说:“姓郭的,你认识这些人吗?”郭祥一看,不禁惊叫了一声,这里捆着的,正是他的母亲,还有杨大妈、杨大伯、杨雪、大乱、许老秀、金丝、小契以及全凤凰堡的群众。只见谢家骧把明晃晃的军刀抽了出来,说:“多谢美国人的帮助,你们今天总算又落到我手里了。姓郭的!我今天要当你的面,杀给你看!”说过,手起刀落,郭样看见自己的母亲,那披着苍白头发的头,就滚了下来。他惊叫了一声,急忙扑上前去,被那白马的蹄子,踢昏在地。他在地上挣扎着,全身动转不得,喊也喊不出声来,好像被绳子捆着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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