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力哈穆的症状已经遍及全身,淋巴结也肿大起来,但是体温却有所降低。公社的医生到他家里来给他打针。乌尔汗走进伊力哈穆的院子的时候米琪儿婉正送医生出来。医生一再嘱咐:
“要注意!如果再发生高烧或者昏迷,一定要立即送到伊宁市的医院去……”
乌尔汗听了,吓了一跳。她悄悄地把礼物放下。伊力哈穆家的条案上已经摆满了来探望他的社员送来的水果、鸡蛋,还有饼干和挂面。乌尔汗本打算进原来巧帕汗外祖母住的内室稍坐一下就退去,并且一再示意米琪儿婉不要给她斟茶。但是,伊力哈穆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他轻轻招呼着米琪儿婉。
“有客人吗?”他问。
乌尔汗拼命向米琪儿婉摆手。但是,米琪儿婉如实地回答说:
“是稀客,乌尔汗姐带着儿子来了。”
“是乌尔汗吗?”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他们到这边来!”
乌尔汗和波拉提江,跟着米琪儿婉踮着脚走了出去。伊力哈穆费力地睁开了眼。他定睛看了乌尔汗一眼,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请坐!”他清晰地说。
“乌尔汗姐给你带来了礼物。”米琪儿婉拿过已经放到条案上的东西,介绍说。
“谢谢。”伊力哈穆又笑了,“把那一包饼干给孩子,对,拿上,聪明的好儿子!”
他问乌尔汗:“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吗?”
“是的。我住在庄子上,很少到这边来。”不知为什么,乌尔汗想解释一下。
伊力哈穆闭上了眼,他的额头上微微出着汗。他又睁开了眼,说道:
“不,您不是头一次来。十三年前,您来找过巧帕汗外祖母……钉扣子。”
“钉扣子?”乌尔汗莫名其妙。
“是的,”伊力哈穆说,“那时候您在县上排演节目,准备去县里宣传演出。您外衣的一个扣子丢失了,是老人家帮助您配上、缝好了的,怎么,您不记得了?”
乌尔汗摇摇头。
“米琪儿婉!”伊力哈穆叫着,“你还记得乌尔汗和扎依提跳的莱派尔一种维吾尔族双人歌舞。吗?”
扎依提,现在是公社拖拉机站站长,当时和乌尔汗搭档跳过舞。这个名字也早已忘却多年了……当时,乌尔汗在他的手鼓的伴奏下、在他的身边旋转的时候,心跳得像一条欢乐的金鱼……
“怎么不记得?她们也到我们的新生活大队演出过。姑娘们在看了她的舞蹈以后,人人都学着平移自己的脖子。”米琪儿婉伸开两臂,做了一个舞蹈中动脖子的姿势,笑出了声。
“妈妈,您会动脖子吗?”波拉提江问。这回,连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声。
乌尔汗却是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们不提,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缝扣子的事,她听着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她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一类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发烧记糊涂了呢?也许,她从来也没有进过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莱派尔,扎依提,宣传演出,去县里和新生活大队,这又分明是有过的,真实的。她记得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不像是她自己的经历,却又像是听说的或者看到过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关闭了的、被铁钉钉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线光亮射进了黑黝黝的、气闷的暗室。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家人的一声遥远的呼唤,亲人亲昵地呼喊着自己久违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听到了热切地渴望着的却仍然是模糊和遥远的召唤。惊喜、迷惑、亲切、温暖,也还有恐惧和哀伤的寒战一时涌上她的心头,眼泪随着流了出来。
“妈妈!”波拉提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但是,您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说,声调是相当严厉的。
“我……”乌尔汗啜泣起来。
“您不要激动,您靠着这儿坐,”米琪儿婉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乌尔汗腰后,又拿起了乌尔汗的一只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们常常说起您,我们始终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们认为,伊萨木冬的事情也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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