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176)

2025-10-10 评论

    路旁的高耸的杨树林差不多已经落光了叶子,虽然时而能够看到几片挂在枝头的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似乎是前不久才萌发出来的翠绿的小新叶的迎风颤动。落了叶的杨树,像一个个刚刚表演了热烈的舞蹈节目,卸下了繁复的头饰与长大的舞台服装的演员,显得更加精悍、纯朴、大方、亭亭玉立。灰白色的树干,和仍然是富有弹性的、疏密合宜的争相伸向高空的枝条,在阳光下像水洗过一样地干净清晰、轮廓分明,它们是舒展的、宁静的和骄傲的。它们好像在和天空谈心:“一夏天,我们没有浪费时光,没有辜负温热,我们长了那么多。现在,为了明年的蓬勃兴旺的新的生长壮大,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冬天……”哪怕是面临严寒风雪,我们的树木仍然是那样从容和舒展,我们的枝条仍然是那样平静和谦逊,我们的光影仍然是那样错落与随意。
    庄稼不见了,青纱帐已经卷起,田地脱下了覆盖终年的由绿变黄的羽衣,敞开它那巨大无边的胸膛,拥抱着这深秋的,或者更正确一点应该说是初冬的太阳。人们的视线可以不受阻碍地看到远方的地平线,看到雪山的越来越大的银冠,看到伊犁河对岸察布查尔的牧羊人点燃的堆堆篝火,团团烟气升腾在晴朗透明的天空中,消散无迹。
    在远远的一块田地里,伊力哈穆看到有一辆四轮马车和两辆木轮牛车正在装运苞谷。仍然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裙的女社员们,七手八脚地从成堆的金黄色的玉米中,抄起一个个棒子扔到车上。随风传来她们热烈的说笑声。另外还有几辆多半是社员私有的驴车,正在摞玉米秸,伊力哈穆仿佛也听到了踩压玉米秸时发出的咔咔声。
    “他们秋收的‘尾巴’太长了呢。”伊力哈穆不由得想起,五天以前他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热依穆副队长告诉他,他们队里的田地已经收拾干净了,玉米和糜子都拉运到了场上,再有一周到十天就可以脱粒完毕,给生产队的马厩和社员个人做饲料用的玉米秸,也已经拉运和分配光了。现在,队里的车辆已经转入拉运冬季取暖用煤炭……
    “你们是先进队,各项工作走在了前面,你们是全县的希望……”发奖大会上县委李副书记讲话的声音又回响在伊力哈穆的耳边。还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党的鼓励,能给人这么大的力量,使人振奋、充实、信心百倍呢?是的,他们的工作是抓得很紧的,例如,秋收的进度,显然就比这个正在拉玉米棒子的队快得多。伊力哈穆微笑着,迈大了步子。然而……
    “然而……”下面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想下去,伊力哈穆被一块麦田的景象立马吸引住了。就在路旁,是一大片平坦、齐整的麦田,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梳子梳理过一样,每一行,每一株小麦,都是那样均匀,高矮相同,疏密一致,色泽鲜明,行垅笔直,几个健壮的汉子正在田里灌封冻前的最后一遍水,大水从容地流淌在平坦的麦田中,闪耀着晚秋的太阳的明朗的光辉,散发着亲切的、唤起人们对于来年的丰收的无限希望的潮湿泥土的芳香。
    人们常常把美好的田园比作锦绣。但是,这片一望无边的麦田,它的精致、巨大和活力却是任何织锦和绣花的能工巧匠所摹拟不出来的。庄稼人看到了理想的、过去只存在在自己的向往当中的庄稼,他怎么能不激动呢?伊力哈穆呆住了。
    “多么好!”伊力哈穆由衷地赞叹着。他忍不住向浇水的人打招呼,“萨拉姆,你们的麦田真像个样子哪!”
    “还能不是这样吗?我们的目标是,单产超过四百斤!”一个靠地边比较近的、身材高大、面孔黑亮黑亮的浇水人,回头略略打量了伊力哈穆一眼,响亮地、豪放地回答。
    “超过四百斤!今年呢,今年的亩产达到了多少?”伊力哈穆感兴趣地问。
    浇水人没有马上回答伊力哈穆的问话,他沉着而又稳健地抡起了砍土镘——伊力哈穆看见砍土镘高高举起时钢片的晃眼的反光。浇水人几下就改好了入水的“口子”,然后,他向路边走来,巧妙地跨越和绕过了已经被水浸软了的土地,三蹿两跳来到了伊力哈穆的面前。
    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地坐在渠埂上,浇水人递过来烟荷包和裁好了的纸,当伊力哈穆表示感谢并声明自己不会吸烟以后,他饶有兴味地把纸折上一道印,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纸条,用右手的三个手指从烟荷包里一捏,沙拉,金黄色的莫合烟粒不多不少地洒在了纸上,然后用口水一粘,点着,满意地吸了一口烟,他不忙回答伊力哈穆关于产量和技术措施的一系列问题,先自问自答道:“为什么我们的麦地搞得好呢?因为我们有一个比金子还宝贵的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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