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哪个队?”伊力哈穆问。
“红星二队。”
“红星二队?”伊力哈穆想起大会发言中介绍的红星二队的事迹来了,“你们的队长是不是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
“不,”浇水人沉重地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他。当然,他也是个上好的小伙子。我说的是我们原来的老队长……他已经没有了。”
浇水人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老队长把他的全部的生命和心血献给了我们队的土地。您过去走过这里吗?没有?那您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一片碱洼、沼泽、芦苇、杂草,有时候还有浑身是刺的野猪出没……是我们的老队长提出了改造这一片土地的计划,然后带领我们一砍土镘一砍土镘挖掉了杂草和草根,一抬把子一抬把子抬来了防止板结的沙性土。有一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社员,受了地主的挑拨,嫌这个话儿太苦、收效太慢,拔出匕首来威胁我们的老队长,要他下令从这片沼泽地上撤走,但是,他没有动摇,坚持下来了。从五八年开始,整整干了六年,谁知道,老队长一年前得了肝癌,他还瞒着大家……最后,他让家里人把他抬到这块地里,褥子就铺在渠埂上,他看着小麦播种的情况,询问着,关心着,就在这块地里闭上了他的眼睛……”浇水人呜咽了,夹在手里的莫合烟也忘了吸。
“你们的老队长多大年纪了?”
“其实,他只有四十几岁,但是,我们所有的人都称他作队长哥,连胡须白了的老汉也这样称叫。啊,这才是真正的队长呢!他去世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把一切都献给队里了。他的毡子在马厩里,他总希望饲养员睡得更舒服一点。他的大号煤油灯给了会计,队办公室的灯罩子砸了,他换回去,改造了一下,只点一个秃捻儿。他的三百块钱的存款,交给了队里垫付了农药的货款……甚至他家的铁锁也给了队上用,他出门时只在门环上别一个树杈子……老弟,您知道什么叫队长吗?他是全队的指望,全队的头脑,全队的心。全队的社员,还有上级,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干活的时候是不是吃苦在前?分瓜果的时候是不是享福在后?割草的时候是不是先公后私?派活的时候是不是调配得当?社员埋怨、发牢骚的时候能不能受得住?坏人捣蛋的时候是不是制得服?大家,上边、下边,都看着哩!遇到一个好队长,真是社员的福气,是土地的福气,是队里的牲畜和犁铧的福气——我们的麦地怎么能种得不好呢?”
浇水人问道:
“您到哪里去?跃进公社?还有不近的一段路呢。请,到我那儿休息吧。您看见了吗,那边的电线杆子?旁边的白房子就是我的家。走,到我房子里喝碗茶呀什么的吧!”
伊力哈穆深深地为他的热情和爽快所感动了,他站了起来,用右手扶住左胸,屈身行礼说:“谢谢,您请!我走了,我还得赶路……”
和浇水人的谈话使他激动、羡慕而又不安。队长,他感到了这两个字的千钧重的分量。他还差得远!刚才想起秋粮的收获进度还有点沾沾自喜呢,他觉得汗流浃背了。
在新生活大队的路边,有一辆四轮马车——这里俗称槽子车的奔驰而来,扬起了团团烟尘,马匹的笼头的红缨穗摇摆颤动,马头上的一串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车上坐满了盛装的青年男女,他们说着,笑着,唱着,弹着热瓦甫和都塔尔。车辆远远赶来,离伊力哈穆还有二十来米,就嚷成了一片:
“伊力哈穆大哥!”
“伊力哈穆队长!”
“嗨,伊力哈穆!嗨,伊力哈穆阿洪!”
槽子车一下子停了下来。正跑得起劲的白马摇着头,喷着气,烦躁地抖鬃长嘶。伊力哈穆认出了这都是本公社新生活大队的年轻人之后,快步跑过去一一和大家握手问好。人们问:“这是从哪里来?”
“我从县里开会回来。”
“我们吗?”七嘴八舌的回答中叫得最响的是坐在车辕上的一个瘦瘦的姑娘,她住家就在米琪儿婉娘家的隔壁,她晃荡着腿,喊道:
“瞧您!您这是怎么了?聚餐的时候酒喝多了吗?把脑袋丢在县里的大干部的会议室里了吗?这么大的事儿您会忘了?哎,您这个官僚主义……”
一边说,一边笑。她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姑娘们更是咯咯咯笑个不住,本来,生活对于她们是这样地可喜,逗趣,就是她们的性格,她们的天职。何况在这样的时刻呢,一种奇妙的暖人快乐在冲激着她们的心,健壮的白马也被这欢愉的喧嚣声浪所感染了,它斜歪着头,再次嘶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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