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自杀。他找到了五年前被“救”的那个地方。他推开了高台阶上的小门,他走进了昏暗的甬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赖提甫阿洪”,出来一个人,他吓呆了,熟悉的面孔,白净脸,几颗麻子,淡淡的眉毛,弯曲而突出的鼻骨,腮边赘疣上的一小撮毛,这人正是五年前负责批判和处理他的工作组负责人,州商业部门一个公司的领导干部亚力买买提!
“我……走错了地方。”麦素木嗫嚅着,退缩着。
“走错了地方,这叫啥话?”亚力买买提笑了,“不认识咱们了?请进!”
麦素木只好坐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客厅。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亚力对他进行批判时的严肃权威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您……没有走成?”亚力问。
“我……”麦素木像一个拴了脚爪的鸡,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亚力微微一笑,和善地、关切地说:“我本来打算打发人告诉您,最好是不走,可这些日子,太乱了。他们只顾了自己走,竟没有去找您。真不好。您太盲目了。您的样子像一个伤寒病人,这是不适宜的。”
“您要打发谁找我?您说的他是谁?”
“管他是谁呢?我们不必去考虑。说一说您的情况吧。瞧您脸上那副痛苦的样子,像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亚力开了一句玩笑,见麦素木不说话,他又说,“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我们不能离开新疆,新疆也不能没有我们。狗离了自家叫也叫不响。可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沉默,亚力继续说,“吞咽使人丢脸,多嘴使人掉头,而盲目的奔跑呢,”他指一指麦素木的腿,“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
“您是‘老爷子’!”麦素木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什么老爷子?”亚力冷淡地把手一挥。
“您是赖提甫所说的阿克萨卡勒!”麦素木继续惊喜地欢呼。
“什么赖提甫?我在问您的处境。”
麦素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亚力摇摇头。“瞧,您有多蠢!”他说,“您本来应该聪明得多,无需乎跟着一些脖子上架着葫芦的人指没有头脑的人。乱跑。现在事情不太妙了……但也没有关系。您当过科长,吃过,玩过,花过,现在去农村吸一吸纯净的空气吧,它会使您的头脑更加聪明。您为什么哭开了?!什么?完了?没有的话,对于半拉子哈吉,他们的政策是很宽的。而且,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雪下面还有泥土,泥土里面还有冬眠的白虫子……”
在麦素木成了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社员之后,他又来找过两次亚力买买提,这间具有蓝色的天花板和雕花的门窗、挂着猩红色的壁毯的小小的房间,主宰了他的心。
这个星期天,亚力买买提半坐半卧地斜靠着墙,嘴里叼着一块被口水湿了的手帕,愁眉苦脸地揉着腮。看见麦素木进来,他吐出手绢,解释说:“我牙疼。”
“两只小鸽子顺便带给您,给您的孩子们玩去吧。”麦素木把鸽子恭敬地捧献过去,又补充说,“您自己知道的,我们成了穷人,拿不来什么像样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亚力买买提一笑,又因为牙齿痛而扭曲了脸。他拿起转动着惊恐的小红眼睛的鸽子,抚摸着那洁白柔软的羽毛:“多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注视着,哼哼唧唧,“呵,我的心肝,我的生命,我的可怜的……”他把鸽子放在一边,“多可惜!现在还不是玩鸽子的时候。将来……”
麦素木摇摇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亚力买买提注意地看着他。
“多么遥远的‘将来’啊!我们能不能看见,谁知道?”
“您失去信心了!”
“是的,信心有一点,但也有忧愁。光头老爷子下台了,也不敢论战了。这边又爆了原子弹。都是牛皮……”麦素木含糊地说。
亚力的面孔更加难看了,他握起拳头拼命捶打着带着一撮毛的右腮,好像恨不得把作痛的牙齿敲掉似的。
“听说,社教工作队马上就要进村了。”麦素木用一种可怜的、求助的眼光盯着亚力。
“那好嘛。”亚力的话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
麦素木的目光更暗淡了,他闷闷地小声说:“到处讲的都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还有什么三大革命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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