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259)

2025-10-10 评论

    伊力哈穆走了以后,老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到屋里。老太婆正在刷最后的棱棱角角,门洞窗洞。几面墙上的灰浆正在陆续干燥,初刷上去的水蓝色变浅了,变鲜了,呈现出比纯白柔和,比天蓝爽目的轻匀怡远的淡蓝——白色,房子里弥漫着石灰水的代表着清洁和爽快的香味。热合曼喊道:
    “喂,老婆子,还记得吗?那句话怎么说?”
    正在专心致志地刷顶角的伊塔汗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喝吓得一激灵。
    “你说什么呀,吓我一跳!”
    “我问你那句话?”
    “什么这句话那句话的?别捣乱,我正在刷房,你没有看见吗?”
    “什么?正在刷房就不能学汉语了吗?刷房的时候不能学,锄草的时候不能学,做饭打馕挤奶洗衣的时候都不能学,你以为公社管委会正在做计划好把你保送到乌鲁木齐上汉语专修班去吗?”
    “斯大!这是表示遗憾、惊叹的一组短语的简称。你怎么了?”伊塔汗被他纠缠不过。但是确实抱歉的是,那句话早已忘到伊犁河里去了。老太婆急中生智,便略略耍了一个滑头,含含糊糊地说:
    “谁不知道?不就是那个什么包拉契克吗?”
    “什么?你说什么包了契拉卜?”偏偏这位汉语教师严格认真,一丝不苟,对于弄虚作假的坏学生决不迁就,他气得胡须也哆嗦起来,“你再说一遍,秃骆驼!”他走过去,抓住了那把正在蘸灰浆的刷子。
    “我……忘了。”老太婆只有负疚地承认了。
    “我告诉你,是不、要、客、气,看你要是再忘记!”热合曼举起了拳头。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婆连连点头,而且,不知道这时从哪里来的一阵灵感,她满腔信心,满口行云流水,她融会贯通,巧为运用,从必然王国进入了自由王国,她狡猾地、自负地、信心十足甚至是得意洋洋地说:
    “老头子,听我的吧!”她骄傲地向老头一瞥,大声说道,“等工作同志来了,我会说:‘我吗,你们妈妈。他吗,你们大大。同志吗,我们巴郎即孩子。。你们吗,客气没有!’”
    鬼知道这个老太婆从哪里学了这么多,还成龙配套呢!难道不比我热合曼强吗?老汉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羡慕,又嫉妒,又佩服:看来,五十年前,胡大给了我一个多么智慧而又服从调教的好媳妇啊!
    小说人语:
    远在成为书稿以前,小说人一九七二年试写的就是粉刷居室。道也罢,禅也罢,妄也罢,魔也罢,都在日常生活直至屙屎屙尿之中。
    往事依稀,往事依然,往事依依。伊犁八年,我与芳一起粉刷过多少次房屋的内墙啊。大约在春季,那生石灰泡浆的芳香,那刚刷上去水蓝与渐渐变白的过程,那趁机大张旗鼓地清理清扫清洁搬运与淘汰更新、使住家面貌一新的快乐,已经久违了。
    况且加上了一道光环:迎接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
   

    泰外库雄风惩恶劣,风轻月淡
    爱弥拉丽质见高洁,意雅情深
   
    自从泰外库和雪林姑丽离婚,把自己的房屋供给庄子上的小学班用以后,他一直住在大队的前理发室。这间前理发室,就位于公路与目前正在施工改线的大渠交叉在桥边的一角,没有院落,还没有园子,只是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面对着夏季流水奔腾,冬季杳无声息的干渠和汽车、马车、自行车不断,尘土飞扬的大路。这间房子经常是挂着一个锁的,有些外队的、过路的人至今不知道里面已经住上了人。
    很长时间了,伊力哈穆没有顾上到他这儿来。昨天在水渠工地上,泰外库的情绪使他不安,泰外库是多么需要他的关心和帮助呀!随着走近泰外库的房门,他的心情渐渐由沉重变得沉稳和宽慰了。门上没有锁。房顶的烟囱正冒着浓烟。这么说,这位伙计在家呢。只要在家,哪怕是三言五语也可以做到推心置腹。伊力哈穆有信心地、砰地推开了门。
    伊力哈穆一怔,在烟气弥漫的房子里,除了泰外库以外,还有一个人,一个女子。
    一进门伊力哈穆就看见了那蹲在灶前、拨拉着柴火的姑娘的后影了。围在头上的、遮住了整个肩背的、驼色的绒毛大围巾;深灰底色、带着嫩绿色的细方格的粗线呢外衣;耷拉到地上的紫色条绒的连衣裙……泰外库坐在床上,痴呆而又慌乱。他机械地和伊力哈穆握手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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