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尔逊贝薇和狄丽娜尔曾经一起商议,决心二十五岁以前谁也不结婚。吐尔逊贝薇是说到做到的,但是,半年以前又出现了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狄丽娜尔和俄罗斯人、棕红头发的廖尼卡结了婚。先不说这两个不同民族的青年的婚事引起了什么风波……反正这三个曾经朝夕厮守的女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吐尔逊贝薇得到的“三好青年”“三八红旗手”“水利尖兵”……的奖状已经挂满了墙壁。她的照片曾经登载在去年五四青年节的《伊犁日报》上。雪林姑丽像场上经年的麦草一样地憔悴而枯黄,她的美丽的、长睫毛的圆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她的孩子气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狄丽娜尔,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当人们走过水磨坊边俄罗斯人的精致的小房子时,常常听到狄丽娜尔伴着廖尼卡的手风琴唱起伊犁民歌《黑眼睛》和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小两口可能以为,他们将在每天黄昏,用这温柔的情歌去迎接伊犁河面上升起的第一颗星星,直到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谁又料想得到一声巨大的不和谐音打破了手风琴与男女声的一切和声,风暴吹得他们像落叶一样地漫天旋转。不速之客木拉托夫的到来和消失,公公马尔科夫的出走,廖尼卡的被捕与被释……怎样的耻辱落在了这个骄傲的、任性的姑娘头上,狄丽娜尔的眼睛哭肿了,她不肯见任何人。再回到严厉的父亲、四队的木匠亚森宣礼员宣礼员,即穆安津,又名麦僧,在清真寺屋顶召唤礼拜的人。的身边?娘家的两扇门已经紧紧地关闭了……
今天,吐尔逊贝薇死说活说好不容易才把狄丽娜尔拉到玉米地里。狄丽娜尔两眼发呆,心不在焉,她锄过的田垄不是留下草就是砍伤苗,或者留下夹生的硬地,害得吐尔逊贝薇不时过来替她找补、扫尾。雪林姑丽呢,咳嗽着额头上出着虚汗。“要不,你回去歇歇吧。”妇女们说。雪林姑丽摇一摇头。难办的是,你和她说十句话,有九句她是用摇头或者点头回答,另一句说不定连头颈也没有任何表示。当女伴们的境况是这样的时候,吐尔逊贝薇又如何去唱歌、欢笑、闹嚷呢?
各有各的心事。往日,妇女们集体干活的地方本来像喧闹的市场,今天,却冷冷清清,只听得见砍土镘搂土的“嚓”“嚓”响。吐尔逊贝薇把全身精神集中在砍土镘上,她不但负责着自己的两拢,而且照料着、帮助着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锄吧,快快地锄吧,让砍土镘不但锄掉地里的杂草,而且把心灵上的杂草也剔除干净吧。
“这是谁干的活儿?”突然的一声大喝,使吐尔逊贝薇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看见一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是队长穆萨。虽然还没到盛夏,穆萨已经穿起了俄式乳黄色的崭新的套头绸子衬衫。领边和袖口,绣着花边。他的左袖,挽到了齐肩,露出了快要撸到肘部的手表。穆萨歪戴着帽子,脸上密麻麻的小麻子上挂着汗珠,两撇黑胡子捋得尖尖的向上翘起。他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鞍桥上一摔,右手理着胡须,迈着沉重的大步向田间走来。他走到狄丽娜尔的身后,指着锄漏了的小草问道:“这是你的事情吧?”
狄丽娜尔没有做声。
穆萨从鼻子里哼了一下,脸上显示威吓的表情。他大喝道:“全都到这里来,全体社员集合!”
人们抬头看了他一眼,大部分低下头继续干活。穆萨又喊了好几遍,才零零散散地聚拢了一些人。隔渠的男社员也慢慢地走了过来,跟在女社员后面。
“这是人办的事情吗?”穆萨弯腰从地上拾起两棵小苗,举在头上要大家看,然后,指着狄丽娜尔骂道,“你是吃馕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你以为公社社员馕馍吃起来那么现成,那么便宜?你以为工分是好挣的吗?你们在给谁干活?从前,给地主要是这么干,早就赶跑了。你们以为队长不在就可以胡里麻汤地干吗?我在呢,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在转什么念头?想走吗?别做梦了,走到哪里也没有现成的热包子!谁想走,就走吧,中国人有的是,不少你们几个。不走,就好好地给我干,干不好,就不要嫌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说到这里,他眼皮一抬,瞭见了靠后站在一边的伊力哈穆,他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伸出手来把伊力哈穆的手轻轻一掐,“您来了吗?好兄弟。这才好呢。帮助我管管这些社员吧,他们的思想问题总是多得很!你看见了吧,他们是怎么干活的?你再看看,他们都用白眼珠看着我,对我不满意,肚子里在骂我呢!”他转脸向大家喊道:“不满就不满吧,骂就骂吧,也行。我当一天队长,你们就得听我的。等到我垮了台,随你们割下我下身的蛋子炒着吃。我没有文化,不会用报上的词儿说话,我要有文化就早不当这个小队长了,兄弟姐妹们,那时候我就会弄他个县长或者州长当当,也有你们的面子!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现在是队长,你们是社员,我是你们的掌柜的,都得好好地给我干!没别的说的!秋收的时候,我让你们每个工分达到两块二毛!至少是两块!只要听我的,一个工两块二,这就是我的计划,这就是我的安排,这就是穆萨队长的好领导!走吧,都干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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