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们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暗笑,更多的人却熟知穆萨吹牛放炮的脾性,不予置理。穆萨走到白马近边,拉住缰绳,左脚认镫准备上马。伊力哈穆走了过来,平静地说:
“忙着走啥?和大家一起干一会儿吧,有什么问题和大家一起商议,不好吗?”
穆萨陡然变色,左脚从马镫里撤了回来,叫道:“我当不成那种在地里抡砍土镘的队长!我没有时间!几百口子人,几千亩地,需要我操心指挥的事情还少吗?伊力哈穆兄弟,我和你不同,你是党员,我可是党外人士,什么来着?我就是李鼎铭先生!你不能那样要求我,我也没有你那个觉悟!其实我一个人能干多少,指挥好了比什么都强!让我当队长,我就骑着马检查工作。有意见,秋后提吧,到那个时候,可以撤我的职,可以批,可以斗,可以割下我的耳朵用盐腌起来下酒!”
哇哩哇啦地喊了一通之后,穆萨一骗腿儿,上了马,缰绳一抖,马跑开了,穆萨骑在马上,斜斜歪歪,活像就要掉下来。一阵风,送来了他用维汉两种语言混合着唱的小曲:
姐姐好啊,妹妹好?
哪个中意哪个好。
西瓜甜呢,甜瓜甜?
哪个可口哪个甜!此曲的旋律传到关内,名《沙里蕻巴咳唉唉》,原为嫖妓时唱的小调。
穆萨走了,狄丽娜尔哭成了个泪人儿。吐尔逊贝薇跑到了伊力哈穆身边:“伊力哈穆大哥,收工以后找狄丽娜尔谈一谈吧,她要毁了,她的事情可怎么办呢?她的事情我实在解决不了。我代表团支部请求您,关心一下我们的女青年!”
得到了伊力哈穆的肯定的答复以后,吐尔逊贝薇又跑到狄丽娜尔的身边:“好姐妹,别哭了,伊力哈穆哥已经答应了,收工以后他要到你们家去,他还要找廖尼卡谈谈呢。他会帮助你的,他会给你指出一条道路的。你放心了吧,对吗?”
狄丽娜尔呜咽着,半信半疑地望着吐尔逊贝薇。
小说人语:
谁注意过小姑娘们——西北地区更喜欢用的词是丫头——的友谊?她们形影不离,梳一样的头发,戴一样的头饰,穿一样的靴鞋……呜呼,心细如发,发现了新大陆上的一株小草……天假王手,怎么像个女孩儿写的!
精彩的杨辉技术员提倡推广粮食作物与豆科作物的间作,因为豆科作物的根瘤菌能增加土地的肥力。本小说里,多有应时应景的却也是事出有因的政治宣扬与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的间作。政治的宣扬难免没有明日黄花的惋惜,生活实感则用它的活泼泼的生命挽救了一部尘封四十年的小说。理论、主张、条条框框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绿,生活万岁!
伊犁俄罗斯人的爱情故事 谁在盯着乌尔汗
哎,伊力哈穆队长,哎,伊力哈穆大哥。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到我的家来,你还肯到我的家来。我知道你回来了,在磨坊里,什么消息都能听得到的。我想,你也许能见我的?不,我想你不会来的,在这样的时刻,谁会愿意跑到伊犁河边来看望一个刚刚被拘留的俄罗斯人?有些人到现在不敢和我说话,不敢和我握手。但是我想,你会来的,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共产党员,你是共产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是要解放全人类的,这就是说,你们的心里装着整个的世界,装着整个的国家。在伟大的中国有个新疆,在新疆有个伊犁,伊犁河边就有我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俄罗斯族人,所以,你也会管我的事的,你也该管我的事的,是吗?
不,您先别说,您等我把满腹的话讲完。我是孤零零的。有一个时期,那时,那些仇视列宁和斯大林、仇视布尔什维克党和苏维埃国家、流浪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白俄是孤零零的。现在,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国”去了,我却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先从我的父亲说起吧,马尔科夫,今年六十三岁。十月革命的时候,他十八岁。他和我的爷爷从海参崴跑到了朝鲜,又从朝鲜跑到了中国的东北,在哈尔滨和长春流浪,还到过青岛和上海。我的爷爷是什么人?是旧俄的贵族,是沙皇的军官、密探,还是屠杀远东的非俄罗斯民族人民的刽子手?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的爷爷,我父亲也从来不说他。但是我知道,我的父亲怀着对列宁和斯大林的刻骨的仇恨。一看到红五星,父亲的癫痫病就会发作;而且我们家不许用月牙形的镰刀,因为共产党的党旗上有这样的标志。三十多年前,我的姐姐死在上海,我的父亲被一个中国商人所雇用,随着骆驼队走了半年来到新疆伊犁。我是出生在伊犁的,生我以后,母亲因为产后受风而死去,是一些善心的中国妇人的乳汁贴补了我,使我没有因为丧母而死。也许,正是中国妈妈的乳汁,形成了我的某些性格。当然,您不信这个,这样说是不科学的,但是,我永远忘不掉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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