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287)

2025-10-10 评论

    “那为什么要走呢?是不是那头难听的毛驴子的叫声搅扰了你们的睡眠?是不是土炉离你们太近,我打馕的时候烟气呛得你们喘不过气来!孩子,把我的话翻译给章组长吧,我不愿意你们走!你们为了我们,离开家里的亲人,离开城市,到我们的农村里来工作,你们吃苦了,我们应该把你们的生活照顾得更好一些。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我做得不够,请对我进行批评呀……”
    库瓦汗奔东跑西,颠来摆去。跑得头巾垂到了肩头,袜筒秃噜到脚面。她到处叽叽喳喳地,语无伦次地用尖厉刺耳的声音急急地说话。她找生产队的出纳:“支给我们十块钱吧,章组长今天搬到了我们家,我总得做一顿好饭啊!”她找热依穆副队长:“给我们拉一车苞谷芯子吧,我要给工作干部做饭!”她拿着一个大碗去推邻居家的门:“给我们一碗奶皮子吧,可恶的队长夺走了我们的奶牛,可给组长喝什么茶呢?”她来到供销社的牛、羊肉门市部,不肯排队,抢到了前面:“宰羊的大哥,给点好的,给点最肥的部分,别给骨头,我是为了给工作干部做饭才来买肉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逢人便说:“工作干部确实是有眼睛啊,爱惜我们这些可怜人啊,章组长和尼扎洪谈了多少次话,谁知道,他说不定打算把尼扎洪培养成干部呢……”
    萨坎特对何顺说:“老妈妈伤心了,老大爷也生气了。我们这样做好吗?至少应该讲一点礼貌。老人为了照顾我们的生活可真是操够了心,怎么能连一声‘谢谢’都不说就装行李呢?”
    何顺说:“还不知道社员们怎么讲呢!我接触过的人,就没有一个说尼牙孜的好话的。”
    萨坎特说:“怪就怪在这里,如果上级有规定,队管委会委员也算是干部,算审查对象,不得在他的家里住,我们总还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社员,我简直不明白,为什么组长偏偏看中了尼牙孜泡克!”
    何顺说:“你的意见是对的,我们的组长有点别扭。他整天在琢磨什么,谁知道?整天板着脸,脸板成这样就算是抓了阶级斗争了?不一定,这不像是阶级斗争,倒像人人都欠了他二十块钱……他是来要账的吗?这样搞下去,简直成问题……我看,我们和玛依娜尔商量商量,一起认真地找组长说一次吧。”
    伊力哈穆一夜没睡好,他把米琪儿婉送走以后,想了想,横下了一条心,倒觉得心里踏实一些,趁着社教干部忙于搬家的时候,他不管章洋的“暂停”的命令,召集了尽可能多的劳力去了水渠工地。当人们问起这件怪事的时候,他憨厚地一笑:“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啊!”这是他对社员的各式各样的疑问的唯一的,也是最真实的答复。
    那么,让我们探讨一下,章洋是怎样做出的搬到尼牙孜家的决定的。
    人们都知道真理的力量。殊不知,谬误也有它的力量,有它独特的魅力。真理之所以为真理,因为而且仅仅因为它如实地反映了客观世界,还对象以本来的面目。而谬误呢,却摆脱了客观实体的羁绊,像摆脱了被牢牢地牵在地面上的线绳的风筝,在一个短时间内,这样的风筝当然能比牵在地上的风筝飞得更高更远。海市蜃楼的奇观比地上的任何城市都更迷人,不结果实的谎花儿往往比打籽的花朵更艳丽,承认一加一等于二的人很可能是庸夫俗子,力图论证一加一等于三的人倒很像是奇才巨擘。特别是对于那些一知半解、浅薄疏狂、华而不实、投机取巧的人来说,朴质无华的真理是太平淡了,太呆板了,而谬误呢,却可以花样翻新,吓你一个大跟头,随心所欲,发现,制定,发挥,变化,奥妙无穷,闻于耳则耳欲聋,视于目则目晕眩。尤其是,当这种谬论染上“左”的油彩,圈上“革命”的光环以后,它的认识上的虚幻的魅力又加上政治上的实用有效的魅力,尤其是它挟带着阶级斗争与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它变得更加吸引人、震唬人了。
    所以,章洋这样的人,听到上面印发的“经验”中某些比“左”更“左”的提法,确实是兴奋震颤,如醉如痴。本来出自他的偏见:他对于农村、农民,压根儿都是轻视的。对于农村的基层干部,压根儿就是格格不入的。但是,章洋也曾数次下乡劳动、工作,口头上也曾多次大讲贫下中农的优秀品质,并且浮皮潦草地检查过自己那种对农村农民轻视和格格不入的心理,检查的当时也并非虚伪。但是,某些“经验”给他的那些心理插上了堂皇的旗号,一拍即合,他的头脑里马上出现了我国农村的一幅阴森暗淡的图画。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的农村的状况被想象成与国民党、地主阶级统治的旧中国的农村差不多,甚至是更坏。把搞社教时了解情况,发动群众说得比土改时还难,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把农村干部说成是地头蛇、座山雕,“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不就是这样的意思吗?把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说成有那么多人反对破坏,似乎旧的反革命分子不但没有被消灭被改造,而且一下又增加了那么多“新生反革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章洋完全接受了这些思想,而且,他充满了骄傲和自信,认为别人右倾而他确实是坚定的、跟得上趟的革命的“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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