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场及时雨!大河挡路的时候搭起了一道小桥,饥肠辘辘的时候落下了一盘抓饭,穷困潦倒的时候捡到了一袋黄金,脓血淋漓的时候贴上了一块老店祖传的狗皮膏药。库图库扎尔的和颜悦色缓解了会议的僵局,库图库扎尔的高谈阔论冲淡了挨打事件的进退维谷,库图库扎尔的低声下气突出了章洋的尊严面子,包括库图库扎尔的空话连篇,啰里啰嗦对于此时的章洋来说也是恰恰必要的——为了稳下心来确定对策,他需要一些时间。他内心里油然产生了对这个通情达理的大队长的感激之情。
终于,库图库扎尔讲完了,越讲,就越轻松了,最后,在一种皆大欢喜的调子中,他结束了他的发言。
伊力哈穆要求发言,没有获准。现在还不见好就收,更待何时?于是,章洋总结道: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很成功……会议的成绩和经验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发言很热烈,敞开了思想,展开了争论……第二,中心很明确,围绕着一个端正对运动的态度问题,对伊力哈穆队长进行了必要的帮助……第三,进行了初步揭发……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今后,这样的会还要开二十次、三十次……”
在他的总结中,三次提到了“那位同志”(库图库扎尔)的发言,一方面表扬和肯定他的模范的态度,一方面暂用库图库扎尔的“务虚性”很强的发言抹去对于尼牙孜挨打事件的注意。
小说人语:
或曰,有用人唯贤的,有用人唯亲的,没见过用人唯臭的。
然而这当真可能。这不是小说学的虚构,这乃是生活的经验。原因很简单,例如章洋的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人民,颟顸乖谬而又好斗成性,他只能抓住几个臭不可闻的尼牙孜跟着他干。
只消看看某个人用了些什么人,就知道他的吉凶后事了。
喝令“站起来”是那个时代的常事,以致甘肃等地出现了一对单词:“站会”,指在会上被批斗。“坐会”,指正常与会。能不三思?
动辄给人扣上破坏、胆敢、阶级报复等帽子,语词膨胀造成语词贬值,而恐吓有可能逐渐成为政风。
亲爱的读者,你或你的双亲,可有过那种被蛮横地“突击”的历练?尊严的剥夺、与人为恶的风气、号称发动群体的盲目性与无人负责性,痛心疾首的往事啊……
有一个非常严重的词儿叫做污辱,我们这里曾经太不把污辱当一回事儿了。回过头来,还怎么要求堂堂正正的人格!
四清工作队的内部斗争 尹中信对章洋的严厉批评
章洋伺机反扑何顺对章洋的软反抗
章洋在库图库扎尔导引下动员泰外库斗伊力哈穆
散会之后,章洋头一眼看到了坐在墙角的何顺。他走了过去,气呼呼地问道:
“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何顺眨一眨眼,浑然无觉。
“我不是跟你讲清楚了吗?今晚要找艾拜杜拉谈话,要把他拖住,不要让他到会场来……可你……”
“您什么时候这样讲过。您没有讲过啊!”何顺慢条斯理地,似乎是一边考虑着一边说。
“我怎么没讲过。我说,他来了会场反而会给尼牙孜施加压力,而且,他和伊力哈穆一唱一和也很不好,我没有说吗?”
“您说了,您说他的态度不好,让我端正他的态度。我也和他谈了,他保证要如实把事情告诉大家……后来就没的谈了。我还怕谈话时间过长影响他参加会议……既然会议说的是他的事情,应该让他受教育啊……”
“受什么教育……简直是糊里糊涂,真不知道长着个脑袋是干什么的!”
其实,这个锡伯人才不糊涂呢。锡伯族,是一个很小的民族,又是一个生产和文化都相当发达的、十分自尊地保持了自己的特点和传统的民族。他们的先人生活在东北,清代从军全体来到了新疆,并在察布查尔、霍城、塔城一带定居下来。在近百年的新疆的风云变幻之中,锡伯族一直是稳定的,和各族人民都团结得很好。在何顺这个年龄不算大的干部身上,同样体现了锡伯人的清醒、机敏而又极其谨慎、耐心,有时甚至更颇有些大智若愚的味道。从来到这个队,他就看出了章洋的别扭劲儿,他看不惯。他试探着和章洋谈了几次,他发现章洋对待他好像大人对待一个鲁钝无知的孩子。他看过几部汉族作家描写少数民族生活的书,他早发现过一条,在某些作者笔下,少数民族(而且不管是东北、西北、西南的少数民族)都具备愚昧和幼稚的特点,比孩子还容易受骗上当,比孩子还容易觉悟奋发,慷慨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倾家荡产,顽固起来似乎智力低于黑熊猩猩,迷信起来似乎到处都是咒蛊巫祝,快乐起来似乎到处是求婚接吻,说起话来似乎连篇累牍都是花里胡哨的谚语比喻。他想,他在章洋眼中很可能就是这样一个不开化而又不好理解的人。他不但没有说服章洋的希望,而且没有与章洋认真的讨论的可能。他只好接受章洋的一意孤行,同时又力所能及地做一些抵制错误、保护良善的事。于是,今天晚上,在与艾拜杜拉谈话的事情上,他有意地放艾拜杜拉到会场,然后用装糊涂的办法在章洋面前搪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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