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本来章洋就认为他糊涂,他个头不高,两眼不大又不炯炯,胡子稀疏,面孔声调都较平板,走路说话慢慢腾腾,对外界的反应显得迟慢而且似乎有些淡漠,穿的衣服不新不旧,不长不短,毫无特色。这样一个人,章洋哪里看得出他的智慧和心思?章洋又哪里想得到他的灵魂的深厚的内蕴?把别人都看成糊里糊涂、呆头呆脑的人,事实往往证明,恰恰是他自己才是个十足的呆鸟。
埋怨完了何顺,而且为何顺的不中用颇觉哭笑不得之后,章洋来到了尹中信与别修尔这边,他拿出了尹中信给他写的那个纸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尹中信没有马上转过头来,他正和别修尔在说着话。转过头来以后他先看了看会场,提醒章洋说:“把煤油灯熄了吧。”
熄了煤油灯,点起了一盏马灯。尹中信才说:“今天晚上你这是开的什么会?”
“什么会您不是看到了吗?”
“谁同意你搞这种盲目的‘小突击’的?”显然,章洋的不礼貌的回答使尹中信也有点火了。
“您说过,要严肃处理尼牙孜挨打的事情。”
“我说先让你调查落实,你调查了吗?落实了吗?”
“尼牙孜就是挨打了嘛,牙都掉了。”
“谁打的?新生活大队工作组和伊宁市有关派出所配合作了调查,尼牙孜那天去伊宁市,是因为和他的狐朋狗友赌钱发生纠纷,被人家埋伏着打了。这和伊力哈穆有什么关系?”
“真的?难道……”章洋的口气里仍然流露着怀疑。
这种口气进一步激恼了尹中信。“事情就是这样,尼牙孜栽赃诬陷,品质太恶劣。这两天我去了庄子和三队四队。看来这个大队的社员对尼牙孜的反映都很不好,相反,他们都讲伊力哈穆的好话。可你呢,却开这么个会说伊力哈穆指使别人殴打尼牙孜……”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晚上来就是为了把这个情况通报给你。你呢,不调查、不研究、不和群众商量、不请示,已经开了这样一个会,我已经来不及拦阻你,只好看着这里各色人等的情况。老章,我们搞四清,和原来农村的干部关系严肃一些,以致紧张一些,这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但我们总不能混淆是非、颠倒敌我、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什么伊力哈穆站起来,到底站不站起来,这算是干什么?斗争会吗?谁批准的?你这样搞下去,只能败坏工作队的声誉,把农村搞乱,到头来,把毛主席提倡和领导的四清运动搞到邪路上去!”
尹中信停了停,章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没有也无法再申辩。前一段,他以为尹中信是一个和和气气的好好先生,他自己也就越来越不检点,有些放肆,没想到,今天批评起他来毫不留情,他失算了。
“三天以后,在公社召开各生产队工作组长以上的社教干部会议,在这个会上,你要作自我批评。等我回去研究一下,工作队部考虑对你今晚的做法要不要通报批评。关于你们整个的工作,别修尔同志负责帮助你们总结一下,坚持正确的,纠正错误的,要听取社员群众和各方面的意见。”尹中信严肃地说。
“小突击”的会一散,伊力哈穆就找着米琪儿婉告诉她:“我今夜在里希提书记家。”然后,他跑步去到里希提身边,陪同他一起回了家。
“您怎么事先不告诉我?”伊力哈穆快乐地埋怨着,帮助整理这个由于二十多天主人不在而显得冷落了的屋子。他点上了灯,加旺了火,扫净了地。他们相互闲谈,好长时间谁也不提刚刚开过的会。伊力哈穆只是问候病情,问候住医院的生活,问候伊宁市解放路新落成的大百货门市部。里希提呢,询问生产,询问分配,询问有线广播喇叭和试验站,特别关心地询问我们的技术员女儿杨辉。里希提还强迫伊力哈穆用他从伊宁市买回的肥羊肉炒了一盘菜,又炒了许多葵花子,烧上茯茶。不顾天时已晚,他们吃菜喝茶嗑瓜子,同时海阔天空地说闲话。如果只是从表面上看,你也许以为是两个轻松无事的农民,正在用小吃和闲谈的庸人情趣来消磨这冬日的漫漫长夜。
“我好了……其实早就好了。下午四点多到的家,收拾收拾屋子,我到别修尔组长那里报了一个到,谁也没见,吃过饭到你们这边来,我本来是要找你的,谁知道正在开会,我进门的时候正在大喊大叫地让你站起来……真想不到!”里希提摇摇头,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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