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伊力哈穆被引到了招待所,不安的心情随着赛里木电话里的亲切的声音消除了一些。下午三点多钟,招待所的房间又明亮、又暖和。炉灶在过道里,火墙在房间里,屋里没有煤烟,只有一股新拆洗的被单的肥皂味和永远的莫合烟味儿。屋里摆着三张木床,有一张床上正有一个人睡在那里,那人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打鼾打得很起劲。伊力哈穆悄悄地坐在另一个床上,很后悔自己没有携带什么学习材料来。他发现在挂衣服的架子下面,为了怕衣服蹭上灰,在墙上用图钉钉着两张报纸,他便轻轻走了过去。谁知报纸是横着钉上的,伊力哈穆又不是那种具有倒着认字的能力的学者,他便歪过脖子,用手捋着一个又一个字母轻声读报。虽然是好多天前的报纸了,而且是用这样一种特殊的姿势来阅读,重温国内外的大好形势与各地革命和生产的捷报,仍然使他愉快。直到那个打鼾的客人坐了起来,走了过来。
他伸直了脖子,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陌生的邂逅相遇的人,那人头上戴着一个细毡子做的,系着黑绸子带,有点像个小船、两端翘起的帽子,头发还比较黑,微翘的胡子却差不多全白了,伊力哈穆看着他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那人见了伊力哈穆,眼皮一撩,哈哈笑了起来:
“萨拉姆来依库姆!您不是伊力哈穆吗?”
“哎来诊库姆哎萨拉姆,”伊力哈穆赶紧答礼,“可您是谁呢?”
“哇依小伙子,您把我忘记可不应该啊!您忘了一九六二年咱们一起坐着长途客运汽车从乌鲁木齐到伊犁来了吗?”
“原来是您!”伊力哈穆欢呼起来,他想起了那个健谈和爱唱歌的“黑胡子阿哥”,“您是米吉提采购员,对不对?可才两年多,您的胡子怎么这样快就白了呢?”
米吉提采购员微笑着,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似乎为胡子的变白而得意。
“您知道么,那个和您坐在一排,您认为他也是采购员的干部,就是这里的县委书记赛里木同志呢!”
“我当然知道了。我们已经打过不止一次交道了。至于我说他是采购员,”米吉提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子,“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吧,您说呢?”
“没有的,没有关系。”伊力哈穆笑着说。
“您刚才问我,胡子为什么白了,让我告诉您,”米吉提的态度有一些严肃了,“俗话说,第一次见面的穆斯林是朋友,再次见面的穆斯林便是亲人。我们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您就是我的亲兄弟,我可以把我的生活告诉您。您还记得么,在那趟汽车上,您制止我大谈酥油蜂蜜的情形么?”
“什么酥油蜂蜜?什么制止?”
“瞧,您这个记忆力,当采购员就不合适。要尽量多地记住人,这样办事才方便。您说过不要一谈伊犁就是苹果、白杨、酥油、蜂蜜,这些话已经说得太多了。您记得吗?”
“噢,可能的。”伊力哈穆不记得他说过这个话,然而,这个话是符合他的思想的,所以他点头承认了。
“对啊,兄弟,这几年,我渐渐明白了您的话。我们的生活里可不光是甜甜的蜂蜜和光溜溜的酥油啊……我老婆有一个兄弟,一九六二年我们到伊犁的时候他正要往那边跑,我们劝呀,拦呀,拦不住,他跑掉了,我的胡子白了三分之一。谁知道去年,他又跑回来了……他在那边受的那个罪呀,就不用提了,离开了故乡和亲人,在那个地方……他老婆得了重病,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一个人越界跑了回来,差点没被打死……唉,人要是犯傻,两头犍牛都拉不回来呀!我们听了又难过,又害怕,我们怕他受到制裁。那些天,我的胡子白了又一个三分之一。他总算哆哆嗦嗦过了这一关,这不,他今年结了婚了……不用说他了。今年呢,搞四清,搞五反,我当采购员,不瞒您说兄弟,有些个手续不全,多领补助费之类的事儿,真正的贪污咱是没有,可也要接受审查呀,作检讨呀,提高认识啦什么的,就这样,我的胡须全白啦,哈哈哈……现在呢,我的经济问题也算审查清楚啦,这不是,我找县委联系,是我们的领导要在这儿选址盖一个酒厂……”
“可您的精神还是很好,您的气色也非常健康……”伊力哈穆对于由于自己提起的胡子而使得米吉提采购员讲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感到有些抱歉,他从积极方面鼓励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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