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出了玛丽汗,马木提乡约和玛丽汗如何拉拢他、操纵他,他一概承认。但和麦素木,他只承认思想感情上的共鸣,对伊力哈穆都有些不满,如此而已。他心里仍然进行着账目的算计,小贩的衡量得失的本领仍然在起着作用,他知道,他已经无路可走,他只能承认自己是被地主分子和颠覆分子拉下了水,他可能被认作蜕化变质分子,被视为贪污盗窃分子,被视为投机动摇分子,这当然是很可怕的,但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如果他咬出了麦素木,顺着这条线往上追下去……他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小说人语:
伊萨木冬的绝命书充满了激情。你聪明的会指出,不必那么夸张,那么严重,那么扣政治帽子,那么给自己施压。是的,一个屌丝对历史承担不了那么大的责任。
但是你不能忘记当时的中苏关系的尖锐状态。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斯大林在答西方记者问的时候说: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个阵营的战争是有可能避免的,但是资本主义内部的战争反而是不可避免的。原因是,第一,资本主义阵营也知道社会主义阵营不想发动战争;第二,如果发生前一种战争,资本主义面临的是全部灭亡的危险。在斯大林此话后,不错,资本主义世界内不断地有战争,同时,社会主义阵营中,也出现了战争。
当人——小人物被历史与国际政治裹胁以后,他们的小小的身躯也要承受巨大的分量。
毕竟,走异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三十余年前,小说人是这样写半个世纪前的事变的,二十一世纪,小说人仍然为一九六二年出走的新疆伊犁老乡而不无忧心。二○○四年小说人访问阿拉木图的时候听说过,当年所谓“外逃”到哈萨克斯坦的新疆维吾尔人,处境并不佳妙。小说人愿意祝福他们平安愉快。
尹中信日记 诽谤与反诽谤的斗争
人物们的各自命运 回顾与独白
经过了许多忙碌的白天和激动的黑夜。尹中信在日记上写道:
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一日晴
今天在爱国大队举行政策兑现大会。一是宣布对伊萨木冬免予一切刑事处分,组织专人清查他担任保管员期间的账目,这段期间贪污、受贿、非法占用的粮食原则上应予退赔,确有困难的话可以减、缓、免。二是宣布撤销库图库扎尔党内外一切职务,继续交群众揭发批判,并在运动后期做出组织和司法处理。
人们含着热泪高呼:“毛主席万岁!”土改以来,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样激动人心的场面了。有好几个老人握着我的手哭了起来,我真惭愧。我们的人民是多么好啊!最初一段,我没有能够使得七队的工作组正确地贯彻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伤害了好人,包庇了坏人,人民并没有过多地责备我们,虽然我们的做法曾经是这样地叫人民摇头失望,叫人民伤心。如今,我们只不过开始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认识世界,还各种人以他们的本来面目,就受到了人民这样高的评价。作为一个老干部、一个老兵,我为兄弟的维吾尔族农民究竟做了点什么呢?我愧对毛主席的教导,愧对人民的期望啊!
好人还是坏人?小孩子们看戏时最爱提出这个问题,也是我们工作中每天每时要遇到的首要问题,特别是在社会主义社会,在人民的铁打江山里,敌人是隐蔽的,这个问题就更其重要。为什么这个运动叫“四清”呢?清来清去,首先要分清敌我,分清是非,用小孩子的话,就叫做分清好人和坏人。而坏人想在当前条件下生存下去,进行他们的破坏活动,就必须把自己打扮成好人,而把好人诬陷成坏人。伪装和撕破伪装的斗争,诽谤和反诽谤的斗争,诬陷和反诬陷的斗争,这同样叫人痛心疾首、肝胆俱裂啊。这就是斗争的严重、尖锐和激动人心之处。好人可能遭到诽谤,这是好人面临的巨大考验,坏人可能得逞于一时,最后必然暴露和灭亡。而我们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做法,恰恰是帮助了坏人,打击了好人啊!看看“亲者痛而仇者快”这七个字吧,我们要为这七个字流多少血,多少泪,多少冷汗!
库图库扎尔确实是个角色哩,而伊力哈穆经受住了这一切,我要老老实实地承认,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比不上这个维吾尔族的农民,年轻的伊力哈穆。正因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所以经得住摔打,经得住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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