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章洋,过分的聪明竟使他能够理解和信奉一加二不等于三的公式。这样的事情今后也还可能发生的啊。
没有比颠倒更可恶的了。没有比颠倒的颠倒更感人的了。在这个边远的公社里,我想起了我参加革命的初衷来了,不正是为了不公平的旧社会的颠倒吗?外来的日寇强盗屠杀炎黄的子孙,国民党的贪官污吏作威作福,种地的人饿腹空空,织布的人赤身裸体,无耻凌辱着庄严,下流嘲弄着高尚,贪婪压迫着廉洁,诡诈玩弄着正直……为了使这被颠倒的社会重新颠倒过来,十几岁的,幼稚的,有很多幻想是荒谬的,然而却是非常真诚而勇敢的尹中信,离开了父母,抛下了学业,告别了城市,投身革命队伍,甘愿洒下一腔热血。革命胜利了,但是革命并没有完结。还会有新的颠倒,还要为把被颠倒了的再颠倒过来而献身,这就是我毕生的事业吧……
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二日阴
一次又一次的后延,终于,今天在县里开了总结大会,从明天起,我们的这一期社教工作队宣告完成任务,工作队员分别回各单位汇报休整。我已经被告知,七月十日到伊犁区党委报到,开始今冬明春的下一期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筹组工作。
我不能断定这是巧合还是事出有因。恰恰是从今天,伊犁地区宣布,在饭馆吃饭,在馕铺子买馕,在食品店买点心,不必交粮票了。据我所知,这在全国独一无二,几年的困难,各地都是谈粮色变,伊犁这里居然能放开粮票,这还了得!我想起了电影上常常看到的一个场面,遇到了本来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女主人公说:“这不是做梦吧?”
我们工作队帮助公社各级领导制定了中长期发展规划。我们贯彻自治区领导提出的三多五好一强:粮多、棉多、油多,好条田、好道路、好林带、好渠道、好居民点,一强则是说人强。这样的说法令人多么满意,这样的梦令人悲从中来,这样的规划比好还好,这个也多,那个也多,这个不匮乏,那个也不匮乏,这个也好,那个也好,这个也不低劣,那个也不低劣,最后归结为人强,不是羸弱,不是劣根性,不是穷途末路,不是低声下气也不是大言不惭……
几千名干部、知识分子、大学毕业生、民主党派人士与各界人物,一个个上山下乡,奔波劳碌,夜以继日,加班加点,跑到百里千里之外,背井离家,夫妻亲子一分开就是大半年,节衣缩食,严格纪律,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放下各自的业务工作,这样的气魄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深入群众,这样的艰苦朴素,这样的拼命奋斗,这样的眼睛向下,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从秦始皇到孙中山,没有一个政权使出了这样大的力气,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把工作做到包括新疆边远地区的每一家农户里。
这确实是伟大的锻炼,伟大的革命化过程,伟大的创举,伟大的人民政府与人民领袖的壮举。
但是我仍然期待着,我仍然是望眼欲穿地期待着,运动、运动,革命化、革命化,斗争、斗争,整顿、整顿,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蔬菜,更多的肉蛋,更多更好的住房,更多的幸福好日子吧……呵,我这样想是不是符合中央的精神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无论如何,我们拼死拼活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我们也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教育和锻炼,但是,但是,我们究竟给农民们带去了什么呢?
章洋对于这些事情的发生,对于他所认定的七生产队阶级斗争形势的“逆转”始终感到无法理解: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的泰外库的话如何能够相信?明明是参与盗窃并且叛逃未遂的伊萨木冬,怎么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库图库扎尔遭遇了复杂的情况,正像阿卜都热合曼与热依穆、莱依拉夫妇遭遇了复杂情况一样,为什么受到了那么严重的处理?如果当时不发布“二十三条”文件,而是坚持原先的文件的话,这一切事件是不是会有不同的解释与结局?这太混乱也太偶然了。原来太阳可能是从东边、也可能是从西边升起的。原来,好人是可以被解释为坏人而坏人也是可能被解释为好人的。
章洋还认为,这次社教运动是他的政治运气的转折点,从一九六五年夏天,他的“仕途”可以说是一蹶不振了。他始终怀疑是尹中信给他点了眼药,但是他找不着证据。尤其在此后的“文革”、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改革开放、动乱、市场经济、唱红歌与薄谷开来杀人案审判之后,他干脆觉得自己的大脑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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