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艾拜杜拉,现在是七队的副队长了。热依穆是队长。六五年冬天,艾拜杜拉带队在哈什河上游龙口为大湟渠(现在改名叫人民渠了)修现代化的引水闸和泄洪闸。他们住在地窝子里,迎风冒雪,昼夜三班奋战了两个多月,艾拜杜拉所领导的七队被评为红旗单位,每人奖励了一条毛巾、一个背心和一双解放鞋,伊犁区党委领导同志田星五亲自为艾拜杜拉戴了大红花。中间,伊力哈穆亲自赶着马车,拉了一车食油、面粉、干肉、粉条……去慰问。看到了六三年他来堵水的那个地方人如海、 旗如潮,推土机、起重机、马车,如水如龙,正在进行大规模的会战。从哈什河的治理和人民渠的龙口工程,他看到了伊犁在前进,生产在发展,他感到无比的快慰,他也看到前面的路途还很远,很不平坦。
吐尔逊贝薇到乌鲁木齐出席了一次团代会。此后,每隔十天半月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就要给她送一封信来。消息很快像春风一样传播了开去,在她幼年时代的好友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面前,她承认有一个原籍同是伊犁的工人在追求她。“我对他的印象也不错。”她坦率地,也是有分寸地说。一个年岁不太大,思想却十分老朽的女人听到了这个消息,狗拿耗子似的去找再娜甫,思想老朽的女人说:“天啊,这怎么得了!听说吐尔逊贝薇自己给自己挑选丈夫呢!”你猜再娜甫怎么回答?有这么个妈妈确实是吐尔逊贝薇的福气!她叉着腰哈哈大笑,她说:“那可太好了!我相信她决不会找一个懒汉,找一个饭口袋的。”再娜甫的话有点“影射”的味儿。果然,狗拿耗子的女人噘起嘴来了,没趣!
也许,学得最多的,印象最深的人们当中,应该还是回到伊萨木冬夫妇身上吧?时间,你是如何地无情!才几年,这一对夫妇已经是“老两口”了。伊萨木冬秃顶,胡须渐白,腰也略略弯了下去。他有文化,他一直订着报,他还订了一份维吾尔文《新疆文学》月刊。正是他在且末写的绝命书,那东西的词藻与抒情,受到了所有知道此文的人们的称道。他发现了自己的文才,他开始给《伊犁日报》与《新疆日报》的副刊投稿了。突然,有一次看报的时候他感觉满眼是云雾,他恍然大悟,眼已经花了。他跑到伊宁市红旗大楼斜对过,花了六块多钱买了一副老花镜,看书看报再也离不开这两片玻璃。这也不奇怪,他已经是四十出头。可乌尔汗呢?她其实仅仅三十多岁,论出生年月,她比伊力哈穆还小几天呢,只是因了伊萨木冬的关系,伊力哈穆才称她为“姐”为“嫂”的。然而,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似乎,用奥斯玛草涂染墨绿色的长眉毛,用凤仙花涂染红指甲、红掌心和红脚心,挖出一种多奶汁的草根在嘴里咀嚼的时代瞬时远去,似乎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没有过完,似乎在县文化馆表演的宣传抗美援朝的节目还刚刚演了一半,现在正是幕间休息呢,似乎少女的欢笑与烦恼,新婚的羞涩与幸福她还都没有真正的体味到,倏地,她已经“老”了,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和粗糙,她的眼角的鱼尾纹甚至没有镜子用手也可以摸出来,她的鬓角已经灰白了,女人的鬓角啊,你总是最先传达了这不愉快的变化……有一次梳头,她发现有大撮的头发脱落了。青春啊,青春,你是怎样来的?又是怎样走的?你原来是这样不忠实而又不稳定吗?你匆匆打开了你的主人的眼睛,点燃了你的主人的心灵,而后不等有任何结果你又匆匆地逃走了,一去不复返了。在青春抛弃了我们的同时,谁又能不感到后悔,不认定是我们辜负了青春呢?
可谁又能说时间与青春是无情的呢?不仅公社在发展,生活在前进,而且波拉提江已经长成了一个秀美的少年,他爱他的爸爸,更爱他的妈妈,他还老是催促他的父母去看望伊力哈穆叔叔和米琪儿婉阿姨。孩子的心灵像赛里木湖的清澈的湖水,光洁、清晰、毫无保留地反映着蓝天与白云,树木与飞鹰。不但孩子在成长,他们夫妻俩难道白过了这些年吗?不,他们正是在一九六五年以后,在秃顶、花眼和白了鬓角以后才懂得了幸福、善恶、家庭和祖国。个人的青春是短暂的,祖国的青春是永恒的,个人的青春是渺小的,祖国的青春是伟大的。四清运动中各队订立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规划正在开花,到处是新渠道、新道路、新林带、新条田、新居民点。到处是新的烟囱,新的汽车,新的联合收割机和新的玫瑰园、葡萄园、苹果园。他们愿意告诉每一个在这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中尽情地享受着青春的美妙和幸福的年轻人:爱祖国吧,一分一秒地不能离开她。他们要用他们眼里和肚里的泪,用他们过早长出的白发,用他们的受了伤、又痊愈了的心告诉给青年们,他们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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