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7)

2025-10-10 评论

    “听米琪儿婉姐说,您快回来了,我们天天盼望着。刚到吗?太好了,上车吧。”
    “先把她扶上去吧。”伊力哈穆指一指乌尔汗。
    泰外库这才注意到乌尔汗的存在,深深皱起了眉头。“怎么?她在这里?”
    “一下车就碰见了她。”
    “让她上车?”泰外库很迟疑。
    “你这是怎么了?你看她这个样儿,难道让她自己走过去?”
    “随便。上!”
    三个人都上了车,伶俐的马匹不等吆唤就迈动了步子。
    “你不愿意社员搭你的车?”伊力哈穆不解地、责备地问。
    泰外库回头看了一眼乌尔汗:乌尔汗像死人一样地闭着眼睛。从来没有叹过气的泰外库叹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着话说:
    “库图库扎尔书记宣布了,伊萨木冬和乌尔汗夫妇是盗窃犯,是两个脑袋的贼,是叛国分子。”
    乌尔汗没有任何反应。
    “库图库扎尔——书记?里希提呢?”
    “里希提哥现在是大队长,他们俩调换了。”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啾!”泰外库驱赶着马。
    “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拉空车?”
    “我在跑副业,给食品公司拉运输呢。刚卸完货。”
    “跑运输?现在苞谷都种上了,怎么还跑副业?”
    “我哪里知道,穆萨队长的安排。”
    “穆萨当队长了?”
    “嗯嗯。队里的变化多着呢,你住下来就知道了。你,不走了吧?”
    “不走。这是什么?”车一晃,伊力哈穆歪到了身旁的麻袋上,碰到了麻袋里圆古隆咚的一样东西。
    “谁知道?大概是羊油之类的。食品公司一个人叫我捎给穆萨队长的。”
    伊力哈穆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雪林姑丽可好?”
    “我……我哪里知道?”一片愁云,遮住了泰外库的精壮的面容,亮闪闪的眼睛,也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嘀!嘀!啾!阿囊维吾尔语骂人的话。……”他突然大喝起来,用常对牲口使用的语言斥骂着牲口。
    受了惊的马匹,提起四蹄,迈开大步,猛然奔跑起来。
    小说人语:
    永远的家乡,永远的心里的天堂。灾难降临到天堂,这是小说学,也是真切的纪念: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紧张……
    “我哪里知道?”这是这里的一句口头禅,它反映了处境,也反映了选择,反映了无奈,也反映了随遇而安;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没有获得信息的渠道也没有参与的可能与冲动……我—哪—里—知—道?
   

    哭泣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相逢
    麦子被窃,阴风起了,乱局惊心
   
    在伊力哈穆家的木栅栏门口,八十岁的巧帕汗嘤嘤哭泣。维吾尔族的风习就是这样:妇女们乃至男子们和久别的(有时候也不是那么久)亲人相会的时候,总要尽情地痛哭一场。相逢的欢欣,别离的悲苦,对于未能够在一起度过的,从此逝去了的岁月的饱含着酸、甜、苦、辣各种味道的回忆与惋惜,还有对于真主的感恩——当然是真主的恩典才能使阔别的亲人能在有生之年获得重逢的好运……都表达在哭声里。也许,老人想起了自己惨死在旧社会的小女儿——伊力哈穆的母亲?也许,她想起伊力哈穆的不幸的童年和自己抚孤成人的艰辛?也许,这个性格坚强的老人,在分离的时刻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内心激动和一腔泪水,在分居两地的日子从不叫一声苦,而只是在重新与最亲近的亲人相见的时候才打开了情感的闸门?也许,她只是为伊力哈穆的平安健康归来,为自己如此高龄又一次与亲人相聚而高兴,高兴得喜泪横流?也许在过往的年代,生离死别乃是常事,不足为奇,也没有那么多眼泪为之流淌,倒是久别重逢是人生难遇的奇迹,令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哭声惊动了庭院。须发皆白的斯拉木老汉走过来了。正在打馕,满手都是白粉的伊塔汗老太婆也走过来了。面色红润的再娜甫在女儿吐尔逊贝薇的陪同下走过来了。她们都肃然注视着这古老而庄严的场面。伊塔汗用围裙擦着眼睛,再娜甫用手指抹着眼角。伊塔汗喃喃自语:“回来了,回来了,只要是平安,我们就能相见。”伊力哈穆的两眼含着热泪,在这个简单的欢迎“仪式”里,他也深深地被感动了,他感到了本民族的源远流长的热情而质朴的灵魂,他感到了故乡的族人父老的爱抚、期待和祝福。他的心与伊犁河的滔滔流水,与新疆杨的挺拔躯干,与历经沧桑的老一辈贫下中农,紧紧地,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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