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89)

2025-10-10 评论

    “我……记得。”亚森略带惶恐地说。
    “他说什么?”
    “他说:‘这样的乡邻一文不值,这样的乡邻应该喂狗……’”
    “该死的狗地主!”社员群众呼喊起来。
    “泰外库的母亲,”伊力哈穆继续说,“就因为给长工做饭的时候多放了两把蔓菁疙瘩……长工们顿顿吃不饱啊!被这个妖婆玛丽汗发现了,她像鬼神一样地扑向泰外库的母亲,萨尔汗大婶说:‘都是穆斯林嘛,怎么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干活……’狗地主婆拿起火钳就往萨尔汗大婶的头上砸……大家忘了吗?”
    “没有忘!”
    “这就是他们的情谊!”伊力哈穆继续说,“今天上午,有一些社员撂下工作来到大队,本来他们只是对包廷贵有意见……包廷贵的问题,只是他个人的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仍然要解决。但是,玛丽汗、依卜拉欣他们却是别有用心的,他们不仅制造泰外库被捕的谣言,还竭力把事情搞成穆斯林与非穆斯林,搞成一个民族与另一个民族的纷争,他们究竟要干什么?他们在按照谁的鼓点跳舞,我们不应该想一想吗?”
    “你这个狗东西!”泰外库冲了过来,他忍不住想踢玛丽汗一脚,被伊力哈穆止住了,“你这个害人精!还装出一副关心我的样子!打从一个月以前,你就跟我说,说什么大批的汉人要来了,将来维吾尔人要侍候他们……”
    “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喊道。
    “我,”玛丽汗抬起头来,从眼角上左顾右盼,她用细微的声音说,“我……我从没有这样说过。”
    “什么?你没说过,难道是泰外库编造出来栽到你头上的吗?”
    “你不仅是和泰外库阿洪说过,种苞谷那天,你在地头上说了些什么?”
    “你在供销社门口……”
    “你在渠边说……”
    群众愤怒地把地主婆子的反动宣传一条一条地揭露了出来。最后,尼牙孜也站了起来,他说:“今天早晨,就是她、这个妖婆告诉我,说是泰外库被捕了!”
    “哇吔,哇吔,您这是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什么了……”
    尼牙孜跑过去就给了玛丽汗一个耳光,人们拉住了他。
    “说!说!”
    喊声连成了一片,像狂风怒涛。玛丽汗一阵痉挛,伏倒在地上。
    小说人语:
    从前这里有一棵巨树,这棵树被认定具有传染病毒的危险,于是将它锯、砍、斫、刨、雕刻、加工,于是它变成了顺手顺足的杌凳与小桌,木箱与拐棍,浮雕与画框。毕竟它出笼了,它保留了树木的材料与芳香,它保留了痕迹与流程,它令人唏嘘不已。
    然而小说人不需要这样。他对新疆充满信心,他对各民族人民充满信心,他对友谊和爱情充满信心。所以他承认可能的纠结,他空前地将笔触放置到了这样的纠结乃至事件上,他相信过而且仍然相信着,他相信面对真实承认真实就一定有希望。
   

    围着火炉给玉米脱粒,照样是一个安详的冬天
   
    任何不寻常的事件,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又是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们只是碰到了无法避免的情况,做了无法不做的事情。伊犁人民,在一九六二年的春天通过了巨大的考验,他们变得更加正常,更加镇定了。地球不慌不忙地旋转,岁月照常无异地更迭,很快,这一切似乎都成了往事;农村,又变得平静了。一眼望去,甚至你感到这里主宰着生活的仍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万古不变的节律。
    这种表面的平静,说明了斗争的深入,也表现了斗争的胜利。一九六二年,话说国内外的一批“英雄好汉”气势汹汹地向我国西北边疆的伊犁-塔城地区的人民扑来,似乎要削平天山、倒流伊犁河流;结果呢,是他们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伸出的毒爪——身材细长、脸色粉红的木拉托夫之流也去到了鬼知道的地方。我们这个大队的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经过一番小小的较量,又失败了。玛丽汗的驼背似乎又向下弯了几度,头顶又秃了几分。依卜拉欣的最后的两颗牙齿也掉光了,他又不安假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满口无牙、说话含糊不清、吃饭生吞整咽的半死不活的动物。那个在一昼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鞑靼人、“苏联侨民”的麦斯莫夫,并没有走成。苏侨协会非法发给他的侨民证被没收了,经过了一番周折,他又变成了麦素木。不是县人民委员会的科长麦素木而是外逃未遂、狼狈不堪的无业游民麦素木。直到一九六二年冬天,他被安置到跃进公社爱国大队,在库图库扎尔的手下当一名社员。整个冬天,他抬不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正在如厕的痢疾患者。他带着老婆搬了来,老婆叫做古海丽·巴侬,据说她是“真正的”乌兹别克。他的家产仍然优于一般社员。人民是宽大的,对于麦素木这样的人,只要他自己从此奉公守法,仍然可以既往不咎。许多农民仍然宽厚地、略带几分对于读过书、当过干部的人的敬意,称呼他作“麦素木科长”。但是,更多的人却给他起了个新的、饶有嘲讽意味的雅号——半拉子哈吉。哈吉这个称呼,本来是指去麦加朝过觐的人,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名著,一般译作《哈泽穆拉特》的,就是描写车臣的一个人物,依新疆的方式应该唤之为“木拉提哈吉”的。这里用在麦素木身上,是指他外走未成,换一个视角,也就是说他差一点就走到外国去了。伊斯兰教要求祂的信徒履行五个义务:念功、拜功、斋功、课功、朝功,朝功即到麦加朝觐天房。哈吉本来是指朝过觐的人,用到麦素木身上,就十分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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