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风景(90)

2025-10-10 评论

    还有我们见了一面的依卜拉欣的侄子,那个长发小子,他回到自己的单位,又是交代检讨,又是痛哭流涕,又是揭发检举他的叔叔,好吧,把情况讲清楚就行了,他的生活照旧,工作如常,但是,四队的庄子上再也没见到他露面了。
    还有些曾经惊慌失措的人。其实,容易慌乱的人也容易平息,常常六神无主的人也常常无所用心。不用说,阿西穆的家业仍在稳步发展,他的坐骑——一头草驴下了小驴驹,现在,当他骑驴来往于庄子与大队供销社之间的时候,灰毛小驹前前后后地跟着他欢蹦乱跳。一九六二年冬天,他的果园里的秋柠檬果获得丰收,他把苹果整整齐齐地下到了菜窖;到了一九六三年初的开斋节前,他以每公斤六角的价格卖给了供销社,赚了不少钱。如果秋季卖,最多只能卖一公斤一角的。他的女儿爱弥拉克孜毕了业,分配到本公社的卫生院,第一年每月工资三十八元四角,爱弥拉克孜把全部工资交给了父亲,这使阿西穆心花怒放,或者按照维语的修辞格式叫做胸膛里装满了盛不下的快乐。当然,阿西穆早已忘掉了春季他曾经命令女儿中途退学,险些功亏一篑。但是,他的弟媳帕夏汗有一次来阿西穆家,提醒他一个未婚的女孩子给人看病有多么不好,帕夏汗描绘了一些画面,例如她可能需要给男子的阴部和肛门上药,这使老汉一闭眼就魂飞天外。
    但是,七队小麦的被窃一案并没有什么重大的进展,爱国大队党支部的支委会仍然是很少效率。在包廷贵猪娃子死掉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但此后这件事硬是被搁置在了一边。猪娃子到底是谁打死的?就连这个小事也没有结论,反正包廷贵不敢再闹腾了,泰外库也没有认错、赔钱。敢情有些一时火烧眉毛、看来不立即解决就要出事情的麻达,照旧也可以不予解决,不解决也不会天塌下来。历史的规律就是这样的:旧的矛盾的遗留阻挡不住历史进入新的阶段;而在新的阶段人们解决新的矛盾的时候也必须同时“补课”,解决遗留下来的旧的矛盾。一切动荡都是暂时的,它必然被平稳所代替,而一切平稳里又都孕育着新的动荡。
    雪林姑丽和泰外库离婚了,她暂时和吐尔逊贝薇住在一起,热情泼辣的再娜甫与老成持重的热依穆都对她不错,关心她,却丝毫不干涉她生活。廖尼卡又活泼起来了,甚至还有些油腔滑调,在磨房,他和顾客们眉飞色舞地神聊海说,下工后,洗脸的时候从脸上、鼻孔里、耳朵里冲掉那么多的面粉,水汤接下来足可以打一盆浆糊。一九六二年十一月,狄丽娜尔生了一个女儿,狄丽娜尔的妈妈来照顾了月子,以这个外孙的出世为契机(可能也和那次“闹事”的教训有关),亚森木匠家的大门终于向狄丽娜尔和外孙女开放了。狄丽娜尔生孩子以后反倒更显年轻了,她又常常和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在一起了。虽然,她们各有各的生活道路而往日已不可能再来。但是,这三个童年时代的好友总又有了重温旧梦的欢聚的机会。特别是吐尔逊贝薇于一九六三年春在技术员杨辉的指导下组织了一个诱杀冬菜子的大敌——地老虎的科学实验小组,吐尔逊贝薇吸收了她俩参加这个自费科学实验小组(因为穆萨队长不肯从队里的经费中给她们报销开支),这以后,她们的亲密友谊获得了新的内容和意义。
    与雪林姑丽解除婚约以后,泰外库也好像甩掉了一个负担。他恢复了他那艰苦而自在的赶车人——单身汉的凄凉而又自由潇洒的生活。在那以后,没有人再追问他关于萨塔尔或者叫做赖提甫的事;他牢记着这个教训,不再乱交朋友,有空暇时间他宁愿帮助别人劳动。他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之一,如果你需要人帮忙,那么,切上半公斤羊肉,准备好饭,去请泰外库吧。单身汉的时间总是比较富裕的。
    泰外库很少回自己的房子。没有人经营,庭园里的果木和蔬菜也都没有长好,这一年,他节衣缩食、汗流如雨才盖起来的房子,对于他原来并不是那么必需的。所以,当大队的小学为了方便七队庄子上社员的子弟就近入学,在庄子上物色一个地点筹办低年级的两个班的分校时,泰外库慨然把房子借给了学校,自己搬到从公路通往庄子的木桥附近的一间废弃的旧理发室。当学校给他送来少量的房屋租金时,他含笑谢绝了,“给孩子们买个皮球玩玩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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