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被一九六二年春季的旋风吹得头晕目眩、家破人散、哀痛欲绝的乌尔汗,她的生活也慢慢回到了虽不开阔却也渐渐单纯和平稳起来的渠道。在玉米地昏倒以后,伊力哈穆让狄丽娜尔跑了一趟叫来了她的妹妹。几天之后,她回了娘家。父母和弟妹并没有人责备她,由于自己的罪孽而招来的不幸,是比任何语言都更严厉的教训。在娘家住了没有几天,帕夏汗却又托人传话给她:“波拉提江有消息了,快回来。”乌尔汗连夜步行赶到了爱国大队,赶到了库图库扎尔家里。库图库扎尔深锁着双眉,为难地告诉她,他专门为了这事跑了好几天,托付了他在县上、市上、州上的所有的朋友。好不容易打探出来,她的儿子波拉提江在那一天流落街头,被一个尼勒克县的没有子女的老汉收留带走了。
“我马上到尼勒克去。”乌尔汗哭着、说着、抓着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去?去了找谁?如果收养孩子的人不肯把波拉提江交给你呢?”
“波拉提江认识我,波拉提江认识他的妈妈,波拉提江会找我的,会跟着他自己的妈妈走的。”乌尔汗甚至露出了笑容。她满怀信心地、讨好地向库图库扎尔解释道。
“波拉提江认不认识你,那是次要问题。” 库图库扎尔冷冷地、不屑地反驳,“你有手续吗?你有证明吗?尼勒克的各级领导部门,谁认识你?谁能证明你不是个骗子、疯子、人贩子?谁能证明你是一个忠诚可靠的中国公民?是一个热爱社会主义的人民公社社员?谁能证明你不是那边派来的奸细?再说,孩子不是人家从你的手里夺走的,不是从你的房子里偷出来装在麻袋里背走的,是你自己抛掉了他,你还有什么权利去索要孩子呢?”
“我的天啊,”乌尔汗的脸又变成了蜡黄色的了,“库图库扎尔书记!库图库扎尔大哥!帕夏汗姐!我的亲亲哥哥,亲姐姐!”乌尔汗哭着伏在了库图库扎尔的脚下,“请你们可怜可怜我吧,请你们给我想想办法!请你们帮助我,把我的孩子找回来。我一辈子感谢你们;我每天为你们做五次祈祷!我,我愿意永远做你们的奴婢!让我的儿子,让我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亲戚和朋友永生永世都感激和歌颂您们……你们饶恕了我的那一勺肮脏的血犹言“饶了我的狗命”。吧。”
“起来起来,让我们再想想主意,” 库图库扎尔沉吟着,敲打着自己的前额,“我可以叫大队给你开个介绍信,但是,跨县办事必须有公社以上的公函,公社肯不肯给你开证明呢?以你的情况,你一是叛国盗窃犯的家属,二是外逃未遂的罪人,谁愿意管你的事情呢!”
“我……”乌尔汗抽泣着,深深地低下了头。
“再说,人家收养你的孩子已经快一个月了,吃饭穿衣照顾,哪一件是白给的?你能空着手就把孩子领回来吗?”
乌尔汗一把撸下了自己的耳环,又说:“我把家里的家具和衣服全卖掉,只要……”
“那一点破烂值几个钱!” 库图库扎尔把眼一眯,撇了撇嘴。
最后,直到乌尔汗被折磨得一头冷汗,两眼又开始发直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叹了口气,他说:“有什么法子?我帮忙,一切包在我身上。我给你跑一趟尼勒克,我给你领回来,介绍信呀,钱呀,你都不用管了,一切后果,我承担。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再也不要找别人,如果传出去我这个书记为反革命家属办事,从此我就再不管你的事情……”
“不,不,我可以发誓!”
库图库扎尔把耳环还给了乌尔汗。乌尔汗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它又交到了帕夏汗的手中。临走的时候,帕夏汗嘱咐她说:
“现在有些人看起来好像挺关心你,其实,那是假的,他们准备从你的嘴里多套一些情况,然后把你送到劳改队。这些事你不懂,我也没法和你细说。我们俩为你费了多少心血,担了多少风险!咱俩是亲戚嘛,咱们俩的血管里流的血来自同一个来源啊!千万不要随便找别人,不要随便说话,不要出差错,不要让波拉提江回来以后再失去自己的母亲。明白吗?”
“明白,明白。”她连口答应,虽然,她并没有听明白。
过了几天,孩子真的领回来了。还是那个大眼睛,翘鼻子的男孩子,虽然稍微疲惫了些,脸上还有一道伤。“叫妈妈!叫妈妈呀!”乌尔汗哭着、笑着,抱着孩子,但是波拉提江没有叫妈妈,他躲避乌尔汗的亲吻。差不多所有庄子上的女人都到了乌尔汗的家里,来看望她们,祝贺她们母子团聚,波拉提江畏缩地躲避着客人,乌尔汗也不回答客人的任何问话,以至于客人们在庆幸她们母子的团聚的同时又怀疑乌尔汗是否变成了哑巴。孩子也不说话,不玩,不笑。只是到了深夜,孩子刚刚睡着,不知道是说梦话还是又醒来了,波拉提江大叫了一声“妈妈”!乌尔汗泪如雨下,赶忙把孩子搂到了自己的怀里。霎时间,五年来的全部记忆——胎里的顽皮的一蹬;出世后的第一声啼哭;第一次吃妈妈咀嚼过后的馕糊糊而弄得满脸面饼糊;长出了门牙;学步、说话、够吃的、自己蹲下尿尿……每个进展所引起的欢呼,所有的这一切都复活了,都连接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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