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提江是乌尔汗的过去,也是她的现在和未来,千遍万遍地赞美真主吧,更复何求!千遍万遍地赞美库图库扎尔吧,更复何疑!是的,四月三十日那个刮狂风的夜晚,那个伊萨木冬最后出走并从此一去不返的时刻,乌尔汗明明听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声音,库图库扎尔的身上有一些乌尔汗捉摸不透的蛛丝马迹,她曾经有过一些十分模糊的却是可怕的猜疑,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被库图库扎尔找来了孩子这一热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哪怕库图库扎尔是男巫,是魔鬼,是凶犯,但他是乌尔汗的恩人,是他重新把生命还给乌尔汗的躯体,乌尔汗的有生之日,便是对库图库扎尔的报恩之年。
然而伊力哈穆遭到了巨大的不幸。一九六三年的化雪季节,白天化冻,晚上上冻,房檐上挂着一道一道、长长短短的冰溜子。一天晚上,巧帕汗没有吃晚饭。“您有什么不舒服吗?”伊力哈穆问。“不,我舒服着呢。”外祖母回答。夜里,巧帕汗轻轻地叫她的外孙和外孙媳妇。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连忙来到了巧帕汗面前。“要不要去请个医生?”一股冷气突然袭到了伊力哈穆的身上,他对米琪儿婉说。“不,我没有病。”巧帕汗搭腔说,“孩子,把灯捻亮一点。”伊力哈穆知道外祖母指的是什么,他连忙打开自己的学习笔记本,把里边夹着的毛主席与于田县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拿了过来,巧帕汗接过了照片,伊力哈穆扶着老人坐了起来,外祖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指着库尔班吐鲁木说:“他到咱们家来过。”“噢,唔……”伊力哈穆回应着。“我的孩子,”外祖母又说话了,她问,“你没有见过毛主席吗?”她问得是那样炽热,那样急切,使伊力哈穆羞愧得几乎哭了出来,他知道,外祖母是多么希望他回答“见过”啊,他知道在生命的弥留时刻(他知道,这个无法避免的令人战栗的时刻就是近了),她多么希望他能多讲一点自己的领袖和救星的音容笑貌啊……但是,他只能默默地摇一摇头,巧帕汗说:“我生过七个儿女,你母亲是最小的一个……他们都没有了,现在,我只有你这个后代……你会见到毛主席的,我的孩子,你们都会见到的,我的孩子们……”巧帕汗用单数和复数不同的人称词尾重复着,底下的话含糊不清了,她笑了,笑容就这样存留在她的脸上,直到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来。
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也参加了巧帕汗的葬礼,和维吾尔人一样,他的腰间缠上了白带子。是一个冷天,峭厉的寒风,震颤着的光秃秃的树枝,缓步行进的漫长的送葬行列。“啊,我的亲人,啊,我的慈祥的母亲!”声声无人应答的哭唤……忙碌的人们在这样的时刻也会停下来沉思一下的吧,关于生命的短促和价值,关于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外祖母不在了,但是伊力哈穆总是无法习惯这个不可挽回的事实。他每天下工回来,总觉得巧帕汗正调制好了一碗“波杂”糜子米发酵而成的一种饮料。等待着他们。他碰到一些人和事,总想着告诉外祖母并听听老人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这个在最艰难的岁月保持着尊严、乐观,将他抚育成人的巧帕汗外祖母,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她讲的那些神妙的故事:木匠造出了一匹会飞的马,铁匠造出了一条渡海的鱼,农夫发现了一只下金蛋的鸡,不仅是他童年的心灵的慰藉,而且至今诱导着他去努力用劳动的双手创造人间的奇迹。她对一些人的独特的、有时似乎是任性的评断,譬如她说库图库扎尔造过假布票,玛丽汗生下了一只蜥蜴……也常常引起伊力哈穆的深思。尤其是她老人家临终含笑的那个美好的愿望,更是深深地埋在伊力哈穆的心里。
一九六二年夏天,新上任的县委书记赛里木在赵志恒的陪同下来到了这个大队住了几天。伊力哈穆一见他,不由得怔了:“您……不是采购员吗?”问得赵志恒和在场的人谁也摸不着头脑。赛里木同志笑了起来:“还记得那个黑胡子米吉提吗?他自己是采购员,就认定我也是采购员,有什么办法?”赛里木就是在长途车上与伊力哈穆结识的那个年长的同志。他到处看了看,串了串,问了问,“你们搞得不错,应该总结个材料。”临走的时候,他对赵志恒说。
过了两天,县委办公室和县广播站来了两个“笔杆子”,都是戴眼镜、长脸的汉族干部。他们一来,就被库图库扎尔接到自己的家里,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库图库扎尔的盘子里的一牙一牙的哈密瓜流着黏黏的甜汁,库图库扎尔的舌头上也淌着甜甜的蜜水。“我顶住了阶级敌人的围攻”,“我组织了对阶级敌人的斗争”,“我坚守了大队的岗位”,“我扭转了混乱的局面”,他介绍说。材料写好了,收在县委的工作简报上,库图库扎尔的名字赫然在目。后来,在州上的一个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代表会议上,库图库扎尔又按那个简报上的材料作了一个内容丰富、语言生动的发言,还参加了聚餐、照相,在伊犁剧院看了州文工团演出的冬不拉弹唱和《绣花毡》舞蹈。开会回来,库图库扎尔更加神气了,他俨然成了一九六二年事件中的功臣。不是吗,经过一九六二年的动乱,全大队仍然获得了不错的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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