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伊力哈穆拉住了正要起身的妻子,“瞧,我这一回来你就侍候起来没个完,我这儿一动不动,又吃又喝,还要怎么休息呢?羊和鸡的事我去办。回来,你给我好好讲一讲伊萨木冬的事。”
伊力哈穆喂了奶山羊,关了鸡舍,顺手捡了两个鸡蛋。尽管是如此细琐的小事,伊力哈穆仍然干得很起劲,因为这些事对于他是这样新鲜而又这样熟悉。干了这些事,他的农民的灵魂重新回到他的伊犁人的躯壳,他的身心当真又回到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房舍。一块又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觉得分外地踏实。他甚至不大相信,三天前他还在乌鲁木齐的工厂里。也许他根本没有离开过这小小的果园和院落吧?一切都清洁整齐,井然有序,那平光如镜、见棱见角的灶台,那闪光的铜壶、铝壶和搪瓷锅,那整齐地悬挂着和立放着的面箩、扁担、铁锹、砍土镘和扫帚,那架在木板上、盖着薄木盖的水桶和瓦罐,以及南瓜和向日葵的幼苗,叶片上水珠未干的盆花……处处都表现着主人的能干和勤劳。谢谢你呀,巧帕汗外祖母!谢谢你呀,米琪儿婉,我的友人和伴侣!
一只大花猫从墙头上跳下来,溜到伊力哈穆的身边,喵喵叫个不住。“你还认识我么,匹什卡克匹什卡克,猫的名字,匹什,犹如汉语中的“咪咪”,卡克则是宠物化称谓。?”伊力哈穆伸手抚摸着猫的小小的圆头。这是隔壁阿卜都热合曼家养的猫,这个猫也常常到伊力哈穆家来捕捉老鼠,正像它的主人在各方面都与伊力哈穆互通有无互相帮助一样。伊力哈穆怀着一种似乎刚刚喝完一杯浓酒的温煦的心情,正要推门进屋,却看到泰外库在院门外正在向他招手。大个子站在那里,低矮的院墙只不过遮住他的半张脸。
“请进!请屋里坐!”伊力哈穆赶紧走过去,拉开门。
“不,”泰外库摆摆手,“问你两句话我马上回庄子,再晚了就戒严了。”
“什么?戒严?”这个名词伊力哈穆早已遗忘了,他不解地问。
“大队的规定,九点钟以后不准任何人外出……以后再说这些吧。”说完,泰外库坐在院门旁的土台上,土台是为了夏季乘凉而修的,对于骑马的人来说,也能够提供上下乘骑的便利。伊力哈穆也只得坐到了泰外库的身边。
“你回来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知道了吗?上头说是为了要大办农业,以农业为基础,城市职工精简,我自个儿要求回来和你们一起抡砍土镘,咱们夺取丰收高产呀。”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乌鲁木齐有什么情况吗?”
“什么情况?情况就那样呀。全国的灾荒严重,比较起来,咱们新疆就算是好的了。这不,甘肃的孤儿院吃不饱饭,现在迁到咱们伊犁来了。我们在乌鲁木齐,天天开会,说是什么来着:气可鼓,不可泄。还要批判批判,美帝、苏修、各国反动派、地富反坏右地方民族主义民族分裂主义都要批判,这样大家干劲就十足啦!”
“我不是说这个,”泰外库摇了摇头,“我是说,你看到,听到什么了吗?”泰外库停了停,问道,“是不是有许多汉族人来到了新疆?”
“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有人说,关内遭了大灾,有许多灾民都到新疆来了。”
“有是有一点吧。听说咱们公社也有从青海、宁夏、甘肃、四川,最远的是河南来的,叫做盲目来的‘盲流’吧?”伊力哈穆警惕地瞭了泰外库一眼。
“城里和乡下,饭馆和商店里,都有人说,还说是,这部分汉族人很不好,其中还有吃人的……”
“胡说!这是谁造的谣言?”
“我也不信。可也不完全是谣言,伊力哈穆大哥,你不知道,咱们大队新来了一家汉族社员,老包,我们都管他叫包廷贵此词来自俄语的维吾尔化读音。,就是高腰皮鞋,他们可太坏了,刚来没几天就偷兵团基建工地的木头。他们就住在庄子,住在我家的对面。他们养猪,这也随便,可他老是把猪放出来,喝大渠里的水,给他提意见他就骂人,骂的话太难听。现在,庄子的老人都不喝那条渠里的水了,他们跑到两公里以外的闸口上面去挑水去。”
“这样么?高腰皮鞋我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的事。这么说他不大好。他坏,那就是他坏罢了,他也代表不了汉族,你说是不是?泰外库兄弟你可别听那些信口开河的话。公社的技术员杨辉还在吧?她不是汉族人吗?还有赵书记,还有公社化时来的工作组长老罗同志,还有四队的老王,土生土长的汉族,和我们一样的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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