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传来切菜声,安叶三言两语打发了彭飞来到厨房。海云切菜,嚓嚓嚓嚓,细匀的萝卜丝排着队从刀下出来,刀法如专业大厨。安叶不无夸张道:“妈您真行!我怎么也不行!您这是跟谁学的?”海云笑笑:“用不着跟谁学,做多了,长了,自然就会了,熟能生巧。”安叶附和:“对对对,我还是做得少。彭飞吃空勤灶,我一个人懒得做,有时就凑合了。”海云头也不抬:“过日子可不能凑合。”于是安叶闭嘴,再不敢贸然开口。
分娩阵痛到来时是半夜,安叶正睡着,给痛醒了,醒后发现身下湿了一片,羊水破了。轻手轻脚摸到客厅给政治处陈干事打电话,她的事团里安排陈干事负责,陈干事说马上带车过来。安叶放下电话去拿上医院的东西,一转身,看到婆婆屋的灯亮了,不想吵醒她还是吵醒了她。赶去婆婆睡觉房间,婆婆正穿衣服,显然什么都知道了。安叶让她在家休息她坚持要去,说万一有什么事需家属签字呢?没有事送到她就回,夜里不堵车,加上办入院手续,来回用不了一小时。
到了医院检查,医生决定马上行剖腹产手术,安叶羊水流得过多,自然分娩有困难,时间长了胎儿会因缺氧而窒息。海云作为产妇家属在手术通知单上签了字,让陈干事带车回去,这里用不着这么多人,但她得在。是手术就可能有意外,有意外还得家属签字。手术完已是凌晨,母子均好。是一个七斤六两的“子”,哭声响亮四肢健全,护士抱着离开时让等在外面的海云看了一眼。海云只看到红黑红黑的一团,眉眼都没怎么看清,实话说喜悦都没能感受到多少,过度疲倦让神经、精神变得迟钝、麻木。回家仍不得休息,进门奔厨房,开冰箱拿出老母鸡,解冻,剁开,炖上,然后,找保温桶,刷饭盒,陀螺似的转,抽空,往嘴里塞块面包补充体力。做好了,还得往医院送。
小苏找的保姆是在安叶母子出院回家后第三天到的。她到之前,两天里,家中产妇的吃喝婴儿的洗涮,都得靠海云。婴儿睡在大床上安叶身边,事先想得很好,让他睡婴儿床,《育儿百科》说婴儿应该单睡,卫生,也利于独立习惯的养成,现实中行不通,饿了,尿了,屙了,哭了,溢奶了,抱起来,放下,放下,抱起来,不分昼夜。就是身体结实的健康人也得被这种高频率、有一定分量的重复劳作累得腰酸背痛,何况一个刚做过手术的产妇?只能放在身边,能省一点劲是一点。这会儿婴儿好不容易吃完奶,好不容易睡了,安叶赶紧放平酸痛的身体,闭上眼睛,抓紧时间睡。奶水不是很足,由于不足婴儿得使劲吸吮,乳头被吮得皲裂,火辣辣痛。生了孩子,老母鸡汤鲫鱼汤猪蹄子汤没断过,奶就是不多,她总结原因是睡眠不足。
安叶以往睡眠很有规律,婴儿毫无规律,她一时难以适应,做不到他醒了她醒,他睡了她睡。结果只能是他醒了她必须得醒,他睡了她不一定能睡。闭上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毫无睡意,听觉却因眼睛闭上而格外灵敏。关着的房门外,婆婆的脚步声、做事情的窸窣声,远远近近;这会儿她开始刷洗屎褯子了,刚才婴儿屙了一泡;她仿佛依稀听到刷子刷在布上的嚓嚓声,也许根本不是听到的是感觉到的。都成习惯了,只要闲下来,只要醒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倾听、猜测:婆婆这会儿在干什么?她睡不好觉不全是因为孩子,还因为婆婆!不是因婆婆做事的声音——小时睡觉如妈妈发出这种声音会像催眠曲她睡得格外安心——是婆婆做事本身,让她极度不安,极度有负担。
小苏说“只要调整好心态,这事就不是事”,她认同并预备这样做。之前几次电话沟通,感觉也好,婆婆主动提出过来,没一丝勉强,这点安叶的判断不会错。错就错在,她怀孕后惟一加的那一次班,让婆婆给撞上。她解释了,但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一见”如同负号,使她所有的努力化作负数,零都不如。婆婆的不满她理解,换作她,她也不满,更别说还有头一个孩子流掉那事在前。她感觉她现在在婆婆印象里,就是个不顾丈夫不顾家的女工作狂。回想她还跟婆婆说什么副高正高之类,真是有病。当时婆婆说她“野心不小”,她当玩笑话听了,现在想,哪里是玩笑?至少不全是。
越想睡着越睡不着,越睡不着房门外的窸窣声越发刺耳,她浑身燥热再也躺不住,索性起来,靸上鞋出去。婆婆果然在卫生间,果然在刷屎褯子,坐一小塑料凳,面前是盆,盆里斜放一搓衣板,屎褯子铺搓衣板上用左手按着,右手拿刷子用力刷,右肩胛骨随着用力的程度一耸一耸。安叶挪开眼睛不愿再看,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妈。”她叫自己妈妈是“妈妈”,叫婆婆是“妈”,二者得有区分,否则对不住妈妈也对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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