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啊!”
不知是谁一声断喝将我惊醒,茫然四顾,发现我们的专车早已没了踪影。事后方知我们刚一下车,那车就被一现场的大校给征用了,眼前江水浩浩荡荡迎面而来,我们掉头就跑。
……我们绕道前往大堤。没有了车,只好步行。一路上,不时有老百姓拦住我们询问“前边怎么样”,不时有身穿迷彩服救生衣的士兵一队一队跑步前行,听不到通常的口令口号,只有脚步声,急促,沉重,沉闷。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于四点一刻左右到达了九江长江大堤4、5号闸的决口处。这时决口处已被冲开了近六十米宽,江水以七米的落差奔腾咆哮而下,凶悍狂暴原形毕露,顷刻间堤边楼房三层以下被全部淹没。时而可见人与洪水拼死抗争过的痕迹:一辆卡车,两艘中型的船只,想是曾指望它们能够堵口子的,此时却全部歪斜着,毫无生命力地沉浮在江水里,仿佛战场上的尸首。官员和军人们正在发起新一轮的对抗:设法将江中一艘更大的载有一千五百多吨煤的驳船调到决口处,以缓解水的流量流速,再行封堵。堤上大部分的人无所事事无所作为,只能盯着大船一点点靠近,眼巴巴地,满怀期望又毫无希望,我也是这大部分人里面的一个。大伙或议论,或沉默,不管议论还是沉默,全然是、也只能是,听天由命。这个“天”一半是老天爷,一半是政府,老百姓的“天”无外乎这两部分组成。六点多,大船调度成功,准准地卡在了决口处,大堤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我也跟着欢呼,欢呼完了又开始茫然:那船再大也不是瓶塞子,只那么一堵,便点水不漏;江水经由船体的上下左右仍旧向九江城里漫延,源源不断……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电依旧停着,到处是蜡烛,宾馆工作人员在摇曳的烛光里蹿来蹿去混乱不堪。他们被命赶做一千五百份盒饭,某军区又一支在南昌陆院待命的部队已奉命开进了九江。我们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到,今晚大约不会有我们的饭了,决定先回各自房间稍事休整再做商量。没电也就没有了空调,房间里闷热得一塌糊涂,还不能开窗,没纱窗,开了窗不一定凉快多少但肯定会被南方的蚊子咬死。倒是带了电蚊香器的,没电也是没用,现代人没了电就没了生活。进屋放下包先给海辰打电话,话筒里一片死寂,放下电话后久久呆坐:九江城就此完了吗?
干事来了,带来了四个盒饭,还带来了一些消息。盒饭就是宾馆奉命给抗洪部队做的饭,米饭,炒冬瓜,炒土豆,白不呲咧无甚味道。就这也不容易了,短短几个小时,一千五百份饭,还没有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给鼓捣出来的。带来的消息是,防总已决定在九江龙开河地区修筑城区里的洪水防线,敌进我退,目前那里已集聚了上万军民。干事这样形容龙开河地区的情景:人山人海,灯火辉煌……
就是说那里有电,九江还没有完,什么都没有放弃,一切都还在进行。不放弃,也可能失败,放弃了,就只有失败,所以就不放弃,仿佛战争。只是这场战争双方力量太悬殊了,那咆哮奔腾破堤而出的长江水使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的力量天的不可抗拒,人在天面前只能顺从适应,无法进攻也无从进攻。有一会儿工夫,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大伙各吃着各自盒里的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饭吃完了电还没来,几位同仁决定就这样睡了,开着门窗睡,蚊子要咬也只好随它。我的决定是不睡了,热和蚊子,哪一样我都受不了。我跟干事说,要不,我去龙开河看看?他面露难色,然后说出,我们的专车已经没了,不是暂时没了,是从此后就没了,从此后机关的全部车辆都要投入直接的抗洪需要。我说那你是怎么来的?他说他打车来的。我说那我也打车好了。见我主意不改,他方进一步指点说,九江打车很便宜的,五块钱可达城区的任何地方。
这是九江的一个不眠之夜,路边、街道、房头,到处是人;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满载士兵的军车时而一连数辆在其间呼啸驶过。出租车几乎全部是北京人说的“小面”,我们很容易就打到了一辆,“我们”是我和干事,他一定要陪我一块儿,是个负责任的人。当初他说没车我还想是不是他不想让我夜间出来,不陪不好,陪又不愿,我是有一点小人之心了。
车在城中沿江而行,忽瞥见路旁一家私人设的“公用电话”,急叫车停。那电话居然还通!我总算给海辰打了电话,我幸亏打了这个电话。快十二点了他还没睡,一直在等,电话刚响就被他抓了起来,一连声问妈妈你去哪了你没事吧?电话中妹妹严肃地说以后再不能“忘了打电话”了,都快把孩子急死了。其实我曾想过借房间隔壁同仁手机用一用的,去时恰逢他正用浴缸蓄水说是要“以备不时之需”,遂打消了借手机的念头。手机电池有限,在没电、还不知何时来电、会不会再来电的情况下,借谁的手机都是一种难为。当即决定回去马上买手机。回北京我就和海辰去西直门买了,海辰挑的,依照他的要求买了“双频的”,“显示屏幕大的”,花了近五千块钱。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王海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