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坐在桌边的床上,我坐着桌前的正座,桌上一盏杏黄灯罩的台灯,他的脸在台灯后面,那脸的线条因此而柔和朦胧,目光也是。
“喂,什么时候去你家看看?”我没理他的话茬儿,不想再耗时间跟他绕来绕去,我希望我们能够坦诚相见,凭着女人的直觉我知道障碍在哪里。
果然他愣住,停了两秒才说:“可以啊。”
我紧盯着道:“明天?”
“明天不行,我这正蹲点。”
“我自己去。”
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她不会说话,你去白浪费时间。”
“她就是你信中跟我说的那个人吗?”
他点了下头。这时窗外的歌声已由独唱发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声音高亢满含感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他侧耳倾听直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转过了脸来:“韩琳,咱们俩也是战友……”话是笑着说的,却无法掩饰浸透在声音中的伤感。我没说话。他静静地看我,突然地,说了,从头说起。
那个“头”远在我跟他认识之前。当时他还在县里上着中学,一天,从学校回家拿粮食,他爷爷对他说他大娘家的大哥给说了个对象,让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闷了一会儿,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事。”爷爷说:“也不说让你结婚,定下了,就能来家里帮着干点营生,家里没个女人不行,早年间我身体好,现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闺女比你大三岁。年龄上大一点好,懂事,知道疼人,会干活。”
见面地点在女方家里,媒人把双方安排到一起后就离开了,留他们两人在屋里。他坐在一只条凳上,她半跪半站在床前,两条粗辫子,一张白圆脸,看上去还行。媒人走后,她主动说的话。“头晌午来的啊?”他说:“啊。”她说:“你还上着学呗?”他说:“上着。”她问:“家里老人好呗?”他说:“还行。”她问:“你有意见吗?”他说:“没意见。……你同意啊?”她说:“同意。”媒人事先交代下了,如果同意,就得给女方见面礼。他从兜里掏出事先预备下的四块钱给她。她不要。他给放在了桌子上,走了。下午一进家爷爷就急切地迎了上来,当得知对方同意了时,重重地嘘了口气,说是像他们这样穷的人家还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见面就是当兵前的告别了,仍是在女方的家里,这次由于人多,没说什么话。到部队后,他给她写了信,一年里写了两封,那边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觉无趣无味,就不再写信。第三年,又写信,这次写信就是为解除关系了。哪里知道这三年陈秀得虽然没有能力跟他联系却跟他爷爷一直保持着联系,自他走后就开始去他家干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补补,挑水做饭。不久后他收到了爷爷的电报:爷病重速归。他知道是怎么回事,拿了电报后没跟连里头说。他爷爷就又来电报,还给连首长来电报,连首长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当面跟爷爷谈开。不料刚一进村就有人告诉他,爷爷已经五天没吃饭了。之后从村口到家门口的一路上,知道这事的没有不指责他的。“你爷都快叫你气死了!”“你了不得了,才当两天兵,就变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气了,就这么一个老人了。”……进家后见到了爷爷,爷爷态度是:“只要你不同意,我就不吃饭,你也别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陈村。这门亲事显见是必得同意了,最后的希望是,两年多了,陈秀得本人能有些变化。不能期望她变得像自己连队里的那些女性战友,但至少,得比从前好一点吧。到部队后的头一封信里,他就嘱咐她一定要趁着年轻好好学文化,她通过她嫂子代回的信里,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销社买了二斤饼干两瓶水果罐头。到底是有些心虚,进村后没敢直接去陈秀得家,去了一块当兵的战友陈根宝家,让那家人去把陈秀得叫来。怕陈秀得不来,跟人家商量说先不要说是他来了,就说是陈根宝回来了。
陈秀得来了。两年多了,时间在她身上仿佛没有痕迹,还是那个年轻的农村姑娘,五官端正,低眉顺眼,神情稍有些木。一进门看到了穿着军装的姜士安,招呼一声:“回来了,根宝?”姜士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把他当成陈根宝了她根本就没认出他来!也是,总共只见过两面,两面加起来不到半个小时,再加上这时候的姜士安比当兵前已蹿出了十几公分去,也结实了,滋润了,认不出倒也不是特别奇怪。姜士安索性将错就错,问她:“士安来信了吗?”“来了。”她说。“说什么了吗?”他问。“没说什么。”她说。“惹你生气了吗?”他又问。“没有。”她说。“我不信。”他说,“他来信了,说不同意了。”姑娘的脸“腾”地红了:“没有!”她一口咬定。就是这个使姜士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这才想到他还要替她想,她再没文化,再木,也还有一个面子,有自尊心。在这之前,他一直觉着这事的障碍只在爷爷那里,他的顾虑也只在爷爷那里。经过了这么一个回合,他对她倒有了一点以前没有过的了解,有了一点责任感了。就是在这时,他说了实话:“秀得,我就是士安。”边说边把带来的饼干、水果罐头推过去,“给你娘。”他说。姑娘慌得手足无措:“你看看你看看……你来也不家去!”姜士安真诚道:“我怕你家里人生气。”姑娘说:“不生气。”于是他对她又有了一点了解:挺通情达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陈根宝的家,这时门外已经闻讯赶来了不少观众,你一言我一语地拿姜士安开起了玩笑。“你就是秀得家啊,来赔不是了?”“还不赶紧找笤帚,送去让秀得娘打一顿!”“秀得,后晌甭给他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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