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剧场,大雨哗哗,地上明晃晃一片。我在雨幕里跑,脚下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路灯下,前面走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共撑着一把伞,男人撑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的肩。我赶上了他们。是他,同他的她。她招呼了我一声,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跑回我的小屋,脱下湿淋淋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体,这样的天没法再洗冷水澡了,暖瓶里的热水只够洗脚。洗脚的时候喝了一杯奶粉冲的热奶,离开北京去看小梅的决定就是在喝奶的时候做的。
下了火车后倒汽车,下了汽车后果如小梅所说,还有好长一段路不通车。在赤裸于八月阳光下的小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进村后拐了不知几个弯后,来到了据说是梅玉香家的门前。黑漆大门,挂着两个沉重的铁环。心无端地紧张起来。这是小梅的家吗?她在吗?如果不是如果她不在我怎么办呢?一路上的艰辛和完全陌生的环境会使人产生过分的忧虑。我抓起一个铁环打门。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渐近,停住,门开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农村妇女。
“小梅?”
“韩琳护士!”
是小梅,是小梅了。全世界只有她一个这么叫我。比在部队时明显胖了,但并不发“暄”,很结实,给人的感觉是成熟了,饱满了。生了孩子的缘故吧?我们一直没有联系。调去北京后,我只跟雁南一个人通信。
一字排开的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兼做灶房。小梅引我进了东房,我的眼前不禁豁然开朗:四壁粉刷得白中透蓝,顶棚糊着湖蓝色的壁纸,色调相当优雅。写字台沙发电视机缝纫机一应俱全。还有床,而不是炕。双人床十分宽大,蒙着一个看上去沉甸甸的橘红色床罩,床罩四边垂着绒线穗——是巴基斯坦床罩,我和雁南合送给小梅的。由于惊奇由于意外,胸中顿时涌上了千言万语,脱口而出的却只是最苍白的一句:“嗬,这么干净!”
“嗨!几天没得空收拾了!花生地招了虫,捎信到县上叫他回来,不回,说是承包了一批运输货物,按期完成能赚大钱,家里这几亩花生加起来也赶不上他赚的零头,让我能整整就整整,整不了撂了也不咋的。我能说撂了就撂了?这些天见天泡在地里,家里这摊子喂猪喂鸡刷锅燎灶的事都交给了他妈,昨天下晌才算完了事。”
“他就是他吗?”
“就是他!”
我们笑了起来,由于时间造成的生疏一下子全消失了。
原来“同志程百祥”在小梅复员后的第二年也转业了,安排在县里跑运输。小梅边说边手脚麻利地用抹布把桌椅窗台统统擦了一遍,放下抹布又去院子里抱回了一抱柴草,掀开锅盖添了两瓢凉水,坐下烧起火来。
“你干吗?”才两点,做饭还太早。
“烧水,泡茶!”
“用不着。对我来说茶水和白开水没区别。”
“白开水家里也没有现成的。农村就这样,喝口汤也得烟熏火燎烧半天。一天三顿,一月三十天,天天天天,腻歪死人!哪像咱医院,喝水有开水房,吃饭有食堂,水票饭票一掏,什么都现成,多轻省!可那会儿咱们不觉,整天嫌食堂的菜难吃,变着法想自己做,偷着用电炉,用酒精炉,炒个鸡蛋吃都美得不得了!嘻!……”她边说边笑边烧火,左手续柴草,右手拉风匣,动作协调优美极了。“他说要给我买个鼓风机,我说你甭买,农村的电不像城市,没个准点儿。再说,烧柴草还敢用那玩艺儿,半年能烧掉一年的,有本事你给我弄煤弄煤气来!说是说,他本事再大,上哪去弄这些国家掌握的东西?就算能弄个一回半回的,能保证长远?保证不了。保证不了还不如不要,省得勾起馋虫来打不掉。这不,去年秋上,他跟我商量,说:哎,咱把炕打了吧,换床,沙发床。我说冬天睡床能行?这不比城市,有暖气有炉子。他说咱也生炉子。我说煤能保险?他说能。能个屁!炕打了,床买了,弄来的煤紧省紧省才烧了半个月,冻得我半夜爬起来上了西屋他娘的炕。我就跟他商量着把炕盘起来,人家死活不干,我也就算了,心里其实也舍不得,舍不得那床,舍不得那床罩——那床罩多漂亮,总压箱子底也不是事儿啊!还有,我们俩计划年底抹水泥地,锃亮锃亮的水泥地上盘土炕,像啥样儿?冬天挨挨也就过去了,算起来大冷的天也没几天,夜里多灌几个烫壶,问题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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