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呢,还没有?”
“没有。不急。都刚从部队上下来没几年,等日子稳定稳定再说。”水开了,乳白色的水汽从木锅盖的边缘向外溢。小梅提起锅盖,腾腾的热气忽地蹿起,小梅歪着头眯着眼用瓢向暖瓶里灌水,两个暖瓶灌满,又去西屋拿来四个鸡蛋。
“干吗?”
“剩下点儿水,打几个荷包蛋。”
“你吃你打,我不吃。”
“我知道你爱吃鸡蛋。”小梅听都不听,边磕鸡蛋边说,“冬天鸡蛋两毛四一个你都买,说是补脑。怎么又不吃了?放心吃,俺家的鸡蛋不药人!”
咣当,院门被推开了,跑进来个四五岁的小胖子,穿裤衩光上身一脑袋汗,脏兮兮的小脸被汗水冲出一条条白道道。“姑!供销社里来白的确良了,俺妈叫你快去!”他大喊大叫着一头扎进屋里,这才看到了我,立刻瞪着眼张着嘴愣住了。小梅照他小脊梁上给了一巴掌。“傻看什么!不怕叫人笑话!”
小胖子便不看了,转身扒头朝锅里瞅瞅:“姑,做啥吃?”
“做屎吃!”
小胖子冲着小梅紧紧鼻子,跑到水缸前拿瓢踮脚舀了水,咕嘟咕嘟一气灌了下去,眼瞅着小肚子鼓了出来,喝完了瓢一扔向外跑。小梅喊:“把院门关严实!”小胖子到门口后却不声不响把原来关着的那扇门也拉开,开得大大的,头也不回从四敞大开的门中间跑了。
“这个小B养的!”小梅笑骂着关了门回来,“他家去年养了一年长毛兔,俺家那人帮他家推销过兔毛。打那,村里有什么事他娘都要来告诉一声。”
我们在东屋的沙发上坐下,吃一口小梅做的红糖水荷包蛋,味道比想象的好。鸡蛋十分新鲜。“那哪能不新鲜?都是自家鸡下的。家里养着八只下蛋的鸡,春天一天捡到过九个蛋!眼下天热鸡不爱下,就这一天也下不去仨。他妈叫我拿出去卖,我说值不当的,咱家不缺那两个钱,吃,都吃了它!吃不了腌上,他从县里来家时煮煮带着。我腌鸡蛋用的是广播里教的法儿,放花椒,腌出来尝尝,那味儿就是不一样……”小梅说着,笑着。我跟着笑,由衷地。一切和想象的不一样。当初为了替她写情书撮合这门亲事,我多后悔啊!此刻的感觉可不同了,像开国功臣。显然,我的那位“百祥同志”挺争气。他和小梅都外出当过兵,趣味也比较一致。我为小梅高兴。
没听到门响也没听到脚步声,门帘被人撩开,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结实的老太太,穿一身原白色衣裤,赤着脚,高耸的颧骨把脸皮撑得看不到皱纹。“这是哪来的客呀?”声音温厚,一点不似她的长相。
“俺战友。俺娘。”小梅给双方做着介绍。
我叫她“大娘”,她笑笑避开我的眼睛,对小梅道:“下晌做什么吃呀?”
我心里很温暖。小梅的婆婆也不错。一切都不错。我们决定吃包子。我的要求。院里有现成的韭菜,我最爱吃韭菜。开始小梅的婆婆还不同意,嫌八月的韭菜不中吃,嫌吃包子怠慢了客人,小梅说:“娘,你管她呢!人家想给咱省点儿咱还不高兴?”
小梅叫她婆婆在家里把面和上海米泡上,叫我跟她一块去供销社买肉。我说我留下来割韭菜吧,这样分配劳力比较合理。心里是不想出去,我挺怕村里人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使人觉着自己像没穿衣服。小梅听都不要听,径自拿钱找兜做着出门的准备。找兜时很是找了一阵,把写字台一侧的几个抽屉都翻遍了。头一个抽屉装着些梳子镜子发卡之类的杂物,靠外边有一瓶药,“复方18甲基炔诺酮”,长效避孕药。我想起在护训队学过的,警告小梅说长年用此药可能真的要永远不孕了。她笑笑把药放回抽屉关上,继续找兜,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尼龙兜,我们拿着一块向外走。
小梅的家在村东,供销社在村西。贯穿东西有一条挺宽挺平的沙土路,路的左右分站两排刷刷的白杨。八月午后的阳光很硬,但一走到白杨树下顿觉清爽阴凉,温度差了至少两度。小梅挽着我的胳膊在白杨树下走,边走,边一一地同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叔,凉快哪!”“来客啦?”“嗯哪。俺部队上的战友!”“他叔”是个老头,裸露着上身,胸前皮肉耷拉着像火鸡的脖子。我冲他笑笑。走出不远,小梅又叫:“婶儿!”“哟!这是谁呀?”“婶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目光灼灼。“俺战友!专门来看我!”“啧啧!从哪来?”“北京!”“北京”二字小梅说得格外响亮,我冲“婶儿”笑笑,“婶儿”也对我龇了龇牙。走没几步,又听她在后面叫道:“下晌做什么待客呀?”“包子!”“就这!亏你说得出!今儿个不弄他个十碟八碗的,对得起你那家那些嘎嘎响的大团结吗?”“俺战友就喜欢这口!”小梅头也不回朗声答道,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走远了,怕我不明白小声解释:“农村都这样,日子过富了还行,要是过穷了,孩子出来都没有喜抱!”其实我特别明白。我为她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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