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72)

2025-10-10 评论

    我喜欢冉。他给了我情感寄托,却没给我让人揪心牵挂的沉重;也安静了,静静地看书看电视玩玩具画画聊天,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性格;也听话,只要你说得对。是一个懂得配合、愿意配合的孩子。我对他唯一的不满是,他的叫我妈妈。我觉着难为情,除了不习惯,更多的,是虚荣。尤其是在院儿里,在熟人面前。谁都会虚荣,只要可能,谁也不会愿意当众展览自己的缺陷,不管是哪方面的缺陷。像是有意跟我作对,冉偏偏爱在人多众广的场合叫我妈妈,人越多越叫,响亮地、一迭声地、有事没事地,叫;我们俩单独相处时,他倒不是这样。如此几次这番,我突然明白,他需要的就是面对众人的这种证明:他也有妈妈,他也有人爱。我们俩有着各自的需要,这一对需要相互矛盾相互冲突。多少次了,我想对冉说,不要再这样叫了,这么大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次了,话都到了唇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当然知道这样做的结果,良知到底还是略胜了虚荣一筹。我硬起头皮带冉在院子里走出走进,对熟人们意欲打探的目光装看不见,不让他们发问,任他们在肚子里嘀咕。但到后来发现其实熟人还好对付,只要你脸皮足够的厚,谁也拿你没有办法,谁也不愿为满足自己一点不足道的好奇心去惹人讨厌,真正需认真对付的,是陌生人,他们不认识你因而不知深浅不知轻重。
    那时我已显形了,挺着个大肚子每周去幼儿园接送冉。在路上,在等公共汽车时,在车上,冉总不忘上演他所热衷的老节目:响亮地、一迭声地对着我叫妈妈。每到这时,人们,尤其是妇女,总会先看看我的肚子,再看冉。我的肚子里,明摆着装着一个孩子;冉呢,四肢健全五官健全头脑也健全,明摆着是一个正常孩子;而且,不论是我还是冉,都不像政府管理相对放松的农村人。综其几点,再对照一家只准要一个孩子的生育政策,我们这种情况就不正常了。那阵子,差不多每回都会遇上一至两个——倒也不会更多——好事者这样问我:“你这不是有孩子了么?”指冉。“少数民族。”我说。“噢。”对方意外而恍然大悟。意外是因为我和冉都不像少数民族,北京人的眼睛,只能看出街上黄头发深眼窝的维吾尔族人是少数民族。于是接下去无一例外的问题就是:“哪族?”我答:“回族。”面不改色心不跳镇定沉着。
    兰州方面捷报频传,彭湛发来的信全是电文式的,却比长篇大论更能让人感受到他前所未有的精神状态甚至都能看得到他的神采,信首称呼之后直接就是内容,一个字是一个字,字迹大而潦草,透着匆忙和兴奋。
    韩琳:
    冉现在是我挂念之焦点,你和你腹中的那家伙是焦点之焦点。总之这一大摊事全靠你了,多保重,多吃水果,你现在可以胡乱花钱了!我发了!!!
    你的彭湛
    这就是一封信的全部,却顶天立地占满了整整一大张十六开的横格信纸,字字舒展飞扬,跨格越线,全无约束。再如又一封。
    韩琳:
    速给彭澄寄去一千元,她们当兵的不容易,我太忙。不日内我将托十分可靠的人给你带钱去。你先把你银行的存款取出来花着,全部取出!放手花!!
    彭湛
    那些日子不论我在做什么,采购,做饭,打扫房间,接送冉,嘴里都要哼着歌,同一支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军功章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尽管天各一方,每天仍我一个人进进出出,但心情较婚前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踏实感和可以正视一切的坦然。丈夫的能干又给这踏实坦然平添了一份快乐,一分终有所靠的安宁。工作上的事儿看得淡多了,让写剧本就写,写完了交,交上去完,爱用不用。从没想到婚姻会对我产生这么大影响,会改变我从小就十分明确的、视事业成功为人生第一成功的价值取向。小时我坚信自己的将来一片辉煌,干什么不知道,但辉煌。记得当兵不久,一天,一个叫于小苹的女兵完全没有任何铺垫没有前因后果地突然大声对全宿舍的人宣布说:“告诉你们,其实咱们将来都是普通人。”令我恼怒,暗说:等着瞧!现在想,这位于姓女兵真是一个大大的智者,那么小就能洞悉众人内心不说,更难得的是,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竟就能够“不惑”能“知天命”能看到人生的真谛。换我,如果没有一个“辉煌”在远方勾着,怕是不会有走下去的兴趣、勇气。那“辉煌”如同一则寓言故事里说的,是吊在毛驴鼻子前面的一根胡萝卜,毛驴以为只要往前走一步能吃到萝卜,于是一步复一步地走了下来,走完了全程。后来,我在报上读到了一个意思差不多的现代寓言:某男子在二十岁生日时宣布说,他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富翁;三十岁生日时宣布说,他将在炒股中挣到一百万;四十岁生日时宣布说,他下岗了,要争取找到一份每月能挣千数元以养家糊口的工作。我的情况如那毛驴,如那男子,在“辉煌”的引诱下,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走进了平淡。只不过这平淡已不是那平淡,年轻时眼中的平淡是可怕的,中年人眼中的平淡就非常客观。轰轰烈烈花团锦簇是人生,生儿育女柴米油盐也是人生,各有各的价值,各有各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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