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校的女儿(73)

2025-10-10 评论

    这天,上邮局给彭澄寄钱回来,正遇上单位发节日东西,快国庆节了。每人五斤瘦肉,二斤带鱼,一纸盒雪花梨,五瓶啤酒,还有七十元的过节费。一个单身小演员帮我把东西送上了五楼,我把啤酒送给了他。回到五楼家中一鼓作气将肉放进冰箱,把鱼洗好煎好,留待我女儿慢慢享用。鱼肉是所有蛋白质里品质最优秀的蛋白质,利于大脑细胞的发育。我去做了B超,确认是女儿。女儿很好,脑袋直径三点二公分,B超显示有胎动,胎心,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在肚子里没有一点动静。煎好鱼刷了锅又把梨收拾到北凉台,我才得以坐下喘息,去邮局来回都是步行,不敢骑车,怕万一有什么闪失,这方面的事情我听的多了。突然,肚子里明显地一下骨碌,紧接着,一块硬硬的东西将肚皮顶起;伸手摸去,摸到了一块有五分硬币那么大小的圆东西。轻轻向里按它,竟是按不回去。这过程持续了约半分钟左右,那小小的圆东西又像来时那样,骨碌一下子缩了回去。突然地意识到这就是胎动了,这就是她的动静她给我打的招呼了!那小小硬硬的圆东西是她的哪里,小胳膊肘还是小脚后跟儿?……胎动自此开始,日见频繁,日见活泼,也日见放肆。有时半夜我正睡着呢她会将我踢醒,不知为什么这个所有孩子都在睡觉的时刻她竟能不睡,是因为不舒服还是太舒服?我给彭湛写信,报告给他了这个女儿成长的最新消息,让他赶紧给她起个名字;我经常给他写这样的信。女儿多大了,心跳如何,发育如何,表现如何。
    妊娠后期,我严格按照医嘱每周去医院做围产检查。医院妇产科在二楼,走廊的玻璃大门上,一列“男宾止步”的红字如同一道银河,将牛郎织女们有效地分隔了开来,里面是孕妇,外面是陪她们前来的丈夫。我为这种分隔高兴,这使我可以滥竽充数。因这时大家已成熟人,常在一起交流怀孕心得,一直的形单影只会令任何一个旁人心生疑问和怜悯;这疑问和怜悯会令任何一个孕妇自卑。

彭湛仿佛失踪了,那封让给彭澄寄钱、让我放手花钱的信是最后一封,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了,再无任何形式的任何消息;信中所说那个“十分可靠的人”也一直没见踪影。这天下午,在信件到来的时间发现仍没有他的信时,我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从院门口的收发室去了邮局,打长途电话。没有人接。我在邮局里等。一会儿拨一次,一会儿拨一次,每次都等到电话在那头自动挂断,一直待到邮局下班,待到一个穿邮筒绿制服的小伙子请我离开。
    走出邮局,正是下班时间,人们在夕阳下穿梭熙攘。一家音像店门口的一对大喇叭仿佛两张黑色方形大嘴,发出的摇滚乐声哄哄地叫人心慌。我在邮局门口站了一会儿,决定去找申申。申申这一段时间一直住在陆成功家里,陆成功家里有可以直播长途的电话。
    申申不在。我很高兴。否则她不可能不问,她若问,我怎么说?跟陆成功就简单得多。“我想打个电话。给彭湛。”停停,又解释一句,“有点急事,邮局下班了。”“来来来!打打打!”陆成功走在我身边一手前伸引我进屋,热情殷勤里带着点求之不得的意思,这自然是申申心中我的分量和他心中申申的分量所致。我拨电话时陆成功一直在走进走出地忙着。他个头不矮,对一个快五十岁的人来说,也不算胖,只可惜肩是溜肩,溜得如同画上的古代仕女;腰腹部却是中年男子的,上半身因此成了一个正三角,整个人便就向下坠着难以挺拔起来,穿名牌西服都无济于事。嘟——嘟——铃声在电话那头的房子里空寂地响,直响到自动挂断。我放了电话。陆成功关切地看我:“没人接?……等会儿再打。喝茶!”
    他伸过来一只手,用中间的三个指头将已摆在我面前了的茶杯象征性地推推。这时我才发现进门时还无甚什物的茶几上这时不仅摆了茶,还摆了水果,小吃,其中有杏仁、腰果、香榧子。那时,杏仁、腰果、香榧子是十分贵族的东西。我没有喝茶,茶属孕妇不宜,只拈起一颗杏仁在嘴里慢慢地嚼。研碎了的杏仁在齿间散发出异香,我尽量延长着它在嘴里的时间不咽,咽下了这颗就会忍不住再吃下一颗,一颗复一颗,回去后就没有地方装鱼了。我不得不这样小心,反复剧烈呕吐我的胃孱弱不堪到了极点——我的呕吐持续了怀孕的整个过程直到上了产床——却还是要工作为我女儿的成长输送营养,我得保证吃下去的东西营养明确,避免任何无效劳动。旁边,陆成功跟我说着一些闲话。无外乎申申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他们最近又去哪里玩了之类,我跟他、他跟我除了聊申申,别无话。他跟人聊天不大愿意谈别人,包括谈话的对方,他愿意说自己,此时他的这个特点正中我意。申申去外语学院听课去了,还是要出国。去哪国没定,反正是不在中国待了。每次听课都是他开车接送,学费也都由他抢着付了,他还给她买各种有关的音带像带。这一段时间,申申对他也格外地好,他生日那天,还给他买了一条金扣的皮腰带,买了蛋糕,点了蜡烛。用的钱固然都是他的,但这一点不影响他受到感动,金钱有价情无价。“她没钱。”他说。说着,还轻轻一笑,好像她的没有钱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他完全沉醉在了这种过程的甜蜜之中,却忽略了结果:她若真的走了,他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也许不是忽略,是韬略,焉知到时候申申被他温暖得想走都走不动了也未可知。说起申申来他就有些刹不住车,说到兴起要去找他们去郊区玩时拍的照片给我看,被我坚决制止。“对不起。”我说,同时拿起电话对他笑笑,是示意,也是请示。“你打你打!”他说,说完起身出去不知忙什么去了。仍是没有人接。我慢慢地放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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