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19)

2025-10-10 评论

    “尺寸在这里,样子就是一般老太太套在外面的开衫。平针,上下针,随便你。工钱嘛……”
    “我不要工钱,我横竖没事情,织织玩玩。”
    “这有啥客气的?这是人家托我的事。工钱我去打听过了,四块钱,好吧?”
    “我不要工钱。”
    “你不要我就不给你织了。”金花阿姨说着丢下毛线就走了。
    端丽专心专意,日赶夜赶地织了一个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刚好赶上付掉煤气帐。她觉得自己狼狈,可又有一种踏实感。她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在过去的三十八年里似乎一直沉睡着,现在醒来了。这力量使她勇敢了许多。在菜场上,她敢和人家争辩了。有一次排队买鱼,几个野孩子在她跟前插队,反赖她是插进来的。她居然夺过他们的篮子,扔得老远。他们一边去拾篮子,一边威胁:“你等着!”可结果却并没发生什么。来来刚升中学,在学校受了欺侮,她跑到学校,据理力争,迫使老师、工宣队师傅让那孩子向来来道歉。她不再畏畏缩缩,重又获得了自尊感,但那是与过去的自尊感绝不相同的另一种。
    自从织过这件毛衣后,她去找了本《绒线编结法》,学了好几种花样,又去找金花阿姨,想请她再帮着介绍一点毛线生活。可是她一眼看见上次织的毛衣正罩在金花阿姨自己的身上,她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不用开口,金花阿姨也知道她的来意,歉然说:“我一直在打听,没有合适的人家。不过,我听讲街道工场间最近缺人手,你可以去申请一下嘛!”
    “工场间?”
    “生活很轻的,当然钞票也不多,我也不大清楚。”
    “这事该找谁去说呢?”
    “先找找你们弄堂的小组长。”
    “好的,谢谢你。”
    “谢什么?”
    “我走了。”端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抚摸了一下金花阿姨身上的毛衣,轻声说:“我不该……”
    金花阿姨推开她的手:“那老太太穿了嫌小,卖给我了。只要毛线钱,手工费就算她蚀的老本。”
    端丽眼圈红了。
    一路上,她考虑着金花阿姨的提议,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咪咪马上要上学,不能在家帮忙了。多多下乡参加三秋劳动,去时只说两周便回,可忽然说是要备战,为疏散起见,暂不返沪,要作一年半年的打算。战争在端丽眼里太遥远了,她只知道不在家,不能搭搭手了。带小孩,非要有一双眼睛长在他身上,否则就会出事。这不是一瓶牛奶,碎了可以赔,这是性命交关的事啊!如今家里离得开人了,完全可以出去工作,生产组收入不多,可总是有一定保障的。在这一系列的考虑中,她居然一点都没想到自己的出身和那张大学文凭。她只想着生活的实际:房租、水电、煤气、油盐柴米。要是文光知道了这些,又会如何地悲哀啊!本是维持生存的条件,结果反成了生活的目的。他以为生存是用来为一个极伟大的终极目的服务的。然而,左右前后观望一下,你,我,他的生活却实在只为了生存,为了生存得更好一些。吃,为了有力气劳作,劳作为了吃的更好。手段和目的就这么循环,只有循环才是无尽的,没有终点。唉,说不清楚,人生就象一个谜。有人说,生,为了吃苦;有人说,生,为了享乐;有人说,生,为了赎罪;有人说,生,为了牺牲……让那些吃饱穿暖的人去想吧,这会儿端丽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设法进工场间,争得一份固定收入,维持家里的开销。这个念头占据了她,充实着她。她没有回家,直接往里委会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工场间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为了好好改造端丽这位“资产阶级少奶奶”,回音很快来了,同意她进生产组作临时工。
    端丽上班了。
    工场间设在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底层。弄堂太狭窄,两排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因此,房间里每天只有很少时间能照进太阳,很阴冷。而一旦太阳照进来,又很潮热。房间不大,约二十平方左右,从这头到那头摆了一长条木板台子,上方是一长列日光灯,人就坐在木板台子两侧工作。端丽在指定给她的位置上坐下,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同事们,大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有一些年纪很老的阿姨,还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为身体不合格,不能去插队落户才分到这里的知识青年。另外还有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他总是憨厚地微笑着,笨拙地转动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喘着粗气,十分巴结。大家都叫他阿兴,对他动手动脚地开些极不礼貌的玩笑,他只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丝口涎。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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