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27)

2025-10-10 评论

    “我要上班呢!”
    “请假嘛。你们研究所是事业单位,请事假又不扣工资。”
    “扣工资倒好办了。正因为不扣才要自觉呢!”文耀顿时有了觉悟,“弟弟去嘛,你没事,譬如去旅游。”
    “我和乡下人打不来交道,弄不好就把事情办糟了。”
    兄弟俩推来推去,婆婆火了:
    “反正,这是你们两个哥哥的事。总不成让你们六十多岁的爹爹跑到荒山野地去!”
    “哥哥去,去嘛算了!”
    “弟弟去,弟弟去,弟弟去了!”
    端丽又好气又好笑,看不下去了,说:“看来,只有我去了。”
    “你一个女人家,跑外码头,能行吗?”婆婆犹豫着。
    端丽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顾不得许多了。总要有个人去吧!”
    最后,还是端丽出马,去了十天,回来了。带来了户口、粮油等关系,还把文影的箱子衣物带了回来。另外,她把文影没用完的草纸、肥皂、毛巾、牙膏和不易携带的热水瓶、钢精锅、火油炉,在当地处理了。变卖来的钱,正好抵偿了来回路费,还剩两块三角。
    回到家,大家都很欢喜。婆婆告诉她,文影的病情有了好转,就怕复发。医生说,再巩固一段时间便可以出院了。端丽一阵轻松,腿却软了,不由瘫坐下来。一家人惊慌地围住她,问她怎么了。她疲倦而幸福地笑着,噙着眼泪喃喃地说:
    “总算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

    七
    三年的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去了,回过头看看,又好似只有一眨眼功夫。公公婆婆老了一些;端丽转正了;文影作为病退知青分在街道幼儿园做老师;来来中学毕业分在隔壁弄堂口小烟纸店站柜台;咪咪升了中学;多多终于赖下来,进了街道一爿做洋娃娃的生产组,交了一个男朋友,人品模样都好,出身工人阶级。虽总难免有屈就之感,但想到多多的孩子可不必从此再戴资产阶级帽子,也就心安了。独有文耀、文光两兄弟,依然如旧,一个在家里睡睡懒觉,逛逛马路,发发呆,不想前也不想后,得过且过;另一个省心省力地捧着国家铁饭碗,碗里饭不多也没少,六十元,倒是一点没有显老。
    到了1976年底,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反映到张家的,首先是知识青年的回沪,文光立即抖擞起来,跑回黑龙江,把户口办了回来。然后,政策落实了,退回了抄家物资,实际上只是幸存的一小部份,十年里停发的定息和工资补发了,存折还了,三楼的房间启封了,楼下那两户,也受到了房管处的催促。他们趁机向房管处提出条件,当房管处给予满足时,那条件忽又提高了,水涨船高,不知何时能解决。这是他们改善自己居住条件的最难得的机会,确实不能轻易放过。而张家惨淡十年能有今天,只认为是天赐洪福,千恩万谢,心满意足,并不要求百分之一百的偿还。
    一家人,个个欢欣鼓舞,公公婆婆象是年轻了几十年,容光焕发。孙子孙女也是欢天喜地。他们中间除了文耀,都是在最低级的小集体单位,看不到前景,加工资轮不上,找对象也难排上号。如今,就是不工作也能过的舒舒服服,十年的艰辛终于得到了补偿。
    父亲拿到了十年强制储蓄起来的一大笔钱,豁达地说:“我老了,钱是带不到棺材里去的。”他将钱分给了每个子女一份。另外,又给了端丽一份。他说:
    “端丽在这十年里,很辛苦。这个家全靠她撑持着。在文光、文影身上花的心血是不可用钱计算的。”
    “爹爹,我不要!”端丽说。这半年来的迅疾变化,使她觉得象在做梦。如今,这一厚沓钞票放在面前,日光灯下,票面上每一道细巧的花纹都清清楚楚,她才感到真切。然而,这么厚的一沓拾元票面的钞票,又叫她有点莫名其妙地骇怕,“十年里兵荒马乱,我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并没有做什么。我不能拿这钱。况且孩子都大了,我也有了工作,我们不缺钱用。”
    “爹爹既然已经讲了,你就不要客气了。”婆婆说。
    端丽还想推辞,却感觉到文耀在轻轻地踢她的脚,又把话咽了下去。可心里却定了主意,决不收那钱,她认为多拿了钱会难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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