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28)

2025-10-10 评论

    回到三楼—三楼归还,他们住上去,公公婆婆独自住二楼。关上房门,文耀立即就说:
    “你的主意真大,也不和我商量,当场就回脱爹爹的钞票。”
    “是爹爹给我的,当然由我做主。”
    “我是你的什么人啊?是你丈夫,是一家之主,总要听听我的意见。”当家难的时候,他引退,如今倒要索回家长的权利了。
    “那么现在我对你讲,我不要那钱,要这么多钱干吗?”
    “你别发傻好吗?这钱又不是我们去讨来的,有什么好客气的?”
    “我不想……”
    “为啥不想要?你的那个工作倒可以辞掉了,好好享享福吧!”
    “不工作了?”端丽没想过这个,有点茫然。
    “好象你已经工作过几十年似的。”文耀讥讽地笑道。
    端丽发火了:“是没有几十年,只有几年。不过要不是这个工作,把家当光了也过不来。”
    “是的是的,”文耀歉疚地说,“你变得多么厉害呀!过去你那么温柔,小鸟依人似的,过马路都不敢一个人……”
    他那惋惜的神气使得端丽不由得难过起来,她惆怅地喃喃自语道:“我是变了。这么样过十年,谁能不变?”
    文耀温柔地将端丽一绺夹着银丝的额发撩上去:“你太苦了,老了许多。我是个没用场的人,只有爹爹的钱,可以报答你。”
    端丽不响,慢慢转过脸,对着五斗橱上的镜子。很久没有细细地打量自己,镜子里的形象生疏了—头发的样式俗而老气。眼睛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垂下了两个泪囊,嘴角鼻凹又是什么时候刻下了细而深长的纹路?面颊的皮肤粗了,汗毛孔肆无忌弹地扩张开来,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脸庞。这时,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皮肤皱缩了,指关节突出了,手指头的肉难看地翻过来顶住又平又秃的指甲,指甲周围长满了肉刺。
    “我是老了。”她沮丧地垂下手,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丑陋而陌生的形象,那确定无疑的正是自己。
    文耀走到她身后,抚摸着妻子的头发,轻声说:“别难过。这十年,我们要赎回来。”
    端丽从镜子里端详着丈夫,她似乎又看到了十多年前那个风流倜傥的丈夫,他潇洒自如,谈吐风趣而机智,浑身洋溢着一种永不消逝的活力。她爱他。
    当天夜里,他们把钱存进了银行的通宵服务处,让它毫不耽搁地生利、生息、变本、再生利、生息……可是,工作她没舍得退。这是不容易争取来的,再说,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哪一天……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唯有职业是铁打的,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她考虑了一下,决定请病假,工资全扣完了不要紧,只要保留这个职业。这些年的辛苦,她得了轻度的腰椎间盘突出症。里弄里的合作医疗,很容易开出病假,只要你自己舍得钱。
    她去送病假条时,梁阿姨看都没看,就爽快地说:“你休息吧!这种生活本不是你做得长远的。”
    也许梁阿姨确有弦外之音,也许只是她自己多心了,端丽涨红了脸,急忙解释说:“其实不休息也可以,不过就是想治疗得彻底一点。好了以后,我还是要来做的。”
    “可以,可以,你啥时候想来就啥时候来。”梁阿姨说。
    旁边的小矮个子阿姨插嘴道:“你也是有福不会享,叫我是你,真不来做这种短命生活,每日里不歇一口气地做,也只有一块六角。”
    大块头阿姨说:“张家媳妇,想穿点,有钞票不吃不用,真是‘阿木林’了。”
    “靠工场间这点工钿不会发财的……”
    “不不,话不能这样讲。毛病好了我还是要来做的。”端丽红着脸说,赶紧出来了。走出石库门,穿出弄堂,到了马路上,一阵风迎面吹来,她才感觉背心出了一层汗,衬衫都湿了。她出了一口长气,往家走去。走到路口,看见金花阿姨迎面走来。
    “张家媳妇!”金花阿姨叫她。
    “哎,金花阿姨,这一向还好吗?”
    “蛮好,昨日碰到你家先生了,他说你们家要找个阿姨。你们要半日的?全日的?还是洗洗衣服或者买小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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