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篷缓缓地划进灰浆般的娄底,很勉强地掉了个头,停在埠头前。先是上东西:馒头,香烛,乐器,还有一张红漆桌子。东西上完,就只剩半船地方了。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着是两个琴师,然后是那最早等着的妆扮的老婆婆,招呼蒋芽儿的妈妈一同上船,蒋芽儿的妈妈则向后一伸手,拉上蒋芽儿,蒋芽儿再要拉秧宝宝,却没有拉到,身后一个跟一个挤上人来。船明显吃水深了,船老大叫嚷着:不能上了!可比不上怎么行?好歹都上完了,只剩一个秧宝宝。船比来时笨重多了,一浆一浆离了码头,出得娄去。蒋芽儿挤在大人的缝里,完全看不见了。太阳近午了,这僻静的娄底,没有人来。对面娄边山墙上的后窗,静静的也没有人影。娄面的污水,就像板结了,纹丝不动。秧宝宝站在太阳地里,地上洒了些馒头渣,有一只小虫子在里面爬着觅食。她转过身子,走上木廊桥,木廊桥里是阴凉的,好象是表示无所谓,秧宝宝脱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里抡圆圈,有一点放浪形骸的样子。朽烂与松动的桥板在她脚下发出空洞的声音,给这背静的角落制造出一些响动。
秧宝宝抡着小包上楼,推门,走进房间。客堂里的人,不说话,看着她。她也不理他们,背过身去墙根换了鞋,转回来,抡着包走过房间。走到阳台门口,却被抓了手臂。她挣了几下,挣不脱,被抓回到房间中央,按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然后,一只手将她的辫子打散,一把梳子从额前向后梳去。哪里梳得动,梳子的齿早叫乱发缠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气。梳子下那人便发出一声锐叫。那简直不叫梳头,而是叫犁地。齿子扎下去,一股劲地往下拉。头发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两个大人,一个按住身子,一个按住头。叫了两声,便哭嚎起来。一面是为头皮痛,一面是为这一早上的失意。这哭声非常的哀伤,是受到一世界的委屈,叫听的人都难过起来。陆国慎和闪闪不禁手软了一下,面面相觑。趁这手软,秧宝宝却一跃而起,将板凳带翻,砸到陆国慎脚背上,陆国慎不禁“哎哟”一声。闪闪手快,一把扭住秧宝宝,秧宝宝忽然变得力大无穷,死命抵着。闪闪辖制不住她,就叫陆国慎来帮忙。陆国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来,因为陆国慎已经有了喜,怕叫秧宝宝踢着。陆国慎不帮忙,她又弄不过秧宝宝,一时急得眼泪也下来了。两人正扭到阳台,李老师听到动静往这边来了,喝道:鸡飞狗跳,乱成什么样了!
听到李老师说话,这边歇下手了。秧宝宝到底是怕李老师的,闪闪则流着泪说:都是你纵容她跟蒋芽儿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师斥道:你少说几句!将秧宝宝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嘱陆国慎端来一盆热水,一按秧宝宝的头,将头发全翻倒进水里。秧宝宝虽然止了嚎哭,却一直嘤嘤地啜泣着,眼睛滚滚落进脸盆。小毛站在一边,目睹这一激烈场面,震惊得发不出声来,这时候,方才“嗷”一下哭起来。
这一个礼拜日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过去了。
这一件事过后,秧宝宝连陆国慎也不理睬了。早上,依然是陆国慎替她装米,装水,装菜盒,但再没有出门时小小地一挥手的一幕了。而且,为了闪闪反对她与蒋芽儿在一起的一句话,她跟蒋芽儿更接近了。但有一件事她却不得不让步,那就是由李老师替她梳头。每天早上,秧宝宝伏在桌上吃泡饭,李老师就在身后替她梳头,吃好了,头也梳好了。李老师替秧宝宝梳的头,比较简洁。将头发全向脑后梳拢,用红弹力绳紧紧地扎起来,然后再编辫子。编到梢上,系牢。最后用彩色发卡,沿了脑门两边,将碎发卡起来。秧宝宝的眼睛又被吊了起来,但却不像小姐和丫环,而是像村姑。经历了这件事,李老师也有了改变,她对秧宝宝加了管束,每天检查她的作业,看有没有拖欠,但她管不住秧宝宝下了课不回家,也管不住秧宝宝和蒋芽儿在一起。
每天下午,放学的秧宝宝和蒋芽儿在街上逛着,逛着,忽想起要向李老师交差,立地摊开作业本写起来。有时是在河边拴船的石墩子上,有时在菜场里摆摊的案子上,有时在桥栏杆上,抑或在没有生意的落袋桌(台球桌)上,某家店铺的柜台上,甚至直接铺在地上,趴下身子写。所以,秧宝宝的作业本就散发着各式各样的气味。鱼虾的腥气,烂菜皮的腐味,鸡鸭的屎味,泥气味,水气味,尘土气味,杂货店的蚊香味,烟味,零食上的甘草味。书包打开,一股杂七杂八的气味朴鼻而来,呛人得很。但作业全写好了,李老师无话可说。要是说:秧宝宝,这字怎么写得这样草?秧宝宝并不分辩,垂手立着,李老师就无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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