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李老师家,连李老师都已经吃过午饭,睡觉去了。她把鞋盒放进她的小床下面,才去吃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看陆国慎,又如何去看。她晓得陆国慎住的是柯桥人民医院,那么就应当乘中巴去柯桥,到了柯桥总归能问到。为了不和闪闪他们撞见,她决定下一天的上午去,这样就错开。等一切盘算好,饭也吃好了。她将剩菜用纱罩扣好,碗筷拿到水斗里冲干净,就回自己的房间,躺上了床。为防止小毛来这里,不小心撞碎鸡蛋,她下半天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守着。
人们都在睡觉,谁都不知道秧宝宝的计划。午睡起来,依然是那一套节目:收拾,煎药,滗药,烧饭,收衣,洗澡。秧宝宝自始至终盘腿坐在床上,垫着膝盖写着暑假作业。李老师和顾老师都叫她到桌上来写,她都不听。等房间里没人时,她则迅速溜下床,从床底拖出皮鞋盒,揭开来看一眼,又合上,推进去,复又上床坐好。这样反复折腾了五六趟,天色也近黄昏了。
黄昏的澄净柔和的光线里,蒋芽儿的爸爸又从楼底下走出来,越到街对面,在“江南楼”与那水泥二层小楼之间的空当里,站着,抽烟。“江南楼”还没有上客,门窗大开着,空调机停歇不动。蒋老板在这时节的光里,变得清俊了一些。他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就像一个哲学家。
小毛过来叫她吃饭了。小毛叫她“宝姐姐”,是闪闪兴出来的,多少有些促狭的意思,秧宝宝就装做听不见。不过,通过缝裙子的事情,秧宝宝与闪闪心底下其实是和解了,面上还是不说话,因为都是骄傲的人。秧宝宝暗里还有些佩服闪闪,觉得闪闪聪明,竟然设计出这样的舞蹈和服装。所以,两人的关系就顺多了。可是闪闪到底是不好比陆国慎,和陆国慎不说话和闪闪不说话不同,这里面不单是使气的意思,还是难过。想起陆国慎,秧宝宝不由就有些难过。她想起她和陆国慎之间的小秘密:每天早晨,送她到门口,她小小地一挥手。她们两人是很知己的,可是不知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吃饭的时候,从医院回来的闪闪在讲,昨晚陆国慎住的妇产科病房里,六个产妇生了六个小姑娘。听医生说,很奇怪的,要就是一起生男孩,要就是一起生女孩。有老人说,观音娘娘送小孩,是一船一船送的,一船男孩,一船女孩。秧宝宝听到耳朵里,心里记下了,陆国慎住的是柯桥人民医院妇产科。
买得个?,上种红菱下种藕(33)。田塍沿里下毛豆,河?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
第二天一早,秧宝宝出门了。她把遮阳帽压低,好像怕被人认出来。钱包挂在手腕上,腾出手捧住鞋盒,往菜市场那边走去。
菜市场后边,有一块空地,停着一些中巴,就是汽车站了。这些中巴没有固定的发车时间,一律是等人上齐再发车。发车后,沿途只要有人上,必定停车,直到塞满为止。所以,秧宝宝要多走几步,到车站上车,这样才能坐到座位,保证鸡蛋安全。
此时,去柯桥上班的人已经走了,到绍兴或者杭州办事的人,也趁早走了。所以,人就不多。车呢?则耐心地等着。开车人就站在车旁抽烟,说话。这片空地原先也是农田,然后废了耕,作了停车常车辆将它几乎碾成一个坑,下过雨,几天后还泥着。秧宝宝生怕摔跤,小心地绕着水洼,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到一部挂了“绍兴”牌子的车间。往绍兴的车必定要路过柯桥。车上已经坐了半车人,她找了个靠窗的后座。这样,无论上来多少人,也不会挨挤。卖票人也在车下抽烟,和那开车人是兄弟俩,是张墅的人,搭伙开一辆中巴,各半个车主,也已小发。
太阳高了,从车窗晒进来。秧宝宝摘下遮阳帽,罩在鞋盒上,让鞋盒里的鸡蛋阴凉一些。于是,太阳光就正好晒在她的脸上。可是不要紧,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热。现在,她很安心了,就等着开车。又上来一些人,有一个黑衣青年,戴了墨镜,径直走到秧宝宝旁边,坐下来。秧宝宝认出了这人,蒋芽儿向她介绍过的,专门抄了报纸上的文章,四处寄出赚稿费的那一个。见秧宝宝看他,就朝她笑笑,秧宝宝扭过头,心里骂:抄书郎!
等了一时,座位坐了大半,车主决定发车了,一个扔了烟头,爬上司机座。另一个,也从后门上来,站在门口,很不甘心地看着,还有没有人来。车就这样慢慢地转过头,开过空地,被地上的车辙印和坑洼震得左摇右晃。上道路时,车几乎是半立着的,人就全仰在座位上。秧宝宝紧紧抱住鞋盒,绝望地白着脸。幸好,汽车很快结束了这种危险的姿势,尾部大颠一下,上了道路,放平了。卖票人还立在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喊着:柯桥,柯桥,绍兴,绍兴!果然,菜市场口就停了一次,上来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到了镇碑下,又有三两个人站着等车,再停一次。秧宝宝看见了李老师家的职台,晾着的衣衫里有自己的几件,晒着太阳,亮闪闪的,被风吹得抖起来。新上来的人没有座位了。卖票的从座下抽出两张折叠矮凳,第三个人就坐在汽缸的盖上,坐下去,又跳起来,嚷道:难道是电热毯吗,这样温暖,要不要加钱?大家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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