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4)

2025-10-10 评论

    沈娄到华舍镇,本来只有三四里路,现在镇扩大了,一出沈娄的村道,就上了新街。在水网密集的江南,新街显得不恰当的宽阔。平展的水泥路面,白森森的,没有一点遮阴,两边的房屋也因此变得低矮了。车辆轰隆隆地从新街驶过,车尾卷起一怪层灰尘。新街上的空气是干燥的,“实是灰天灰地”,人们从新街走,就这么说。新街边上,有一些厂房,气派可是要比田间的那些大得多。厂名刻在花岗石的墙壁上,涂上金,门是那种自动伸缩的铁栅栏门,门卫穿着保安的制服。厂房的外墙,都贴着白色的马赛克,连体的铝合金大玻璃窗,三层或者四层。切莫以为那是什么大老板的厂,也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小老板,和秧宝宝的父亲一样,高中毕业,先是给人找工,然后自己做。会做,加上运气好,就做大了。所以,镇上有的是大小老板,人们称呼那些壮年的男性,不是称“先生”,不是称“师傅”,更不是称“阿叔”,而是叫“老板”。
    这一条新街从西直向东去,从老街边上擦过,经过一领水泥桥,就到了镇东边的口子上,李老师的家,就住在路南边的教工宿舍楼里。楼下是一片建材商店,旁边一扇小门进去,向右手一拐,就看到了楼梯。李老师家住在二楼。
    李老师的家是个大家,李老师,李老师的丈夫,也是老师―顾老师,李老师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还有一个四岁的外孙,现在又加上了秧宝宝。
    李老师因为是双职工,然后自己又出些钱,所以就得到两套室两室户,从阳台这边打通。虽然是新楼,还是老派的实惠的风格。没有厅,也没有转弯抹角的花巧,面积都在房间里,而且四面都朝南,一排展天花板,所以就有些像学校的教室。厨房,厕所,再有个小小的门厅,是趄北,开一扇门,通楼梯。现在,其中西边一套房子的门封起来了,进出全在东边那一扇门里,再从阳台的门互相真诚通。西边的一套房间里去,就要穿过东边的大房间,走到阳台上,再从西边的阳台门进去。
    东边的大房间,因为进出全在这一套的门里,所以,这个房间就等于是敞开式的,像弄堂一样,权作客堂间。吃饭,会客,看电视,都在这里。伙仓也开在这边的厨房里,那边的厨房则堆东西,米,煤球,干菜,杂七杂八,一时用不着,却又不敢扔的东西。两对小夫妻分别住两套里面积略小一点但却比较封闭安静的一间,那一间大的呢?也要供走路的,就住李老师和顾老师。他们的大床的横头,依墙新搭起一张钢丝床,就是秧宝宝的地方了。
    这一家人,七八口,老的,小的,进进出出,杂沓而热闹。尤其是那两对小夫妻,四个年轻人,虽然不是太大的个子,可血气旺盛,很占地方,就更显得逼仄了。秧宝宝跟了妈妈一进去,就觉得家里穿来穿去的都是人。来不及看清楚面容,一晃就过去了。只有无数张笑脸,在面前闪着。耳朵里声音很多,大人小孩的说话声,还有电视机里播放着的电视剧人物的讲话。桌上的菜碗也是多的,一直铺在桌沿,都放不下饭碗。为秧宝宝来,李老师家特地杀了一只鸭子,拆了骨头,蒸熟,纯精的鸭肉,也只有一碗,放在了客人面前。其他的菜有河虾,干菜肉,炒南瓜。茄子,豇豆,百叶切成小方块,蒸熟,浇上豆腐乳汁。霉渍的苋菜梗,小包装的奶黄包,豆沙包,店里买来的熟食:火腿肠,熏鱼,牛百叶什么的。反正,家常人家的下饭菜,都堆拢到这里来了。
    来的时候,秧宝宝是觉得肚饥的,此时,却吃不下了。饭锅盖揭起来,那米饭的微酸的蒸汽,竟有些叫她反胃。正午的烘热里,夹了些潮气,也叫人没胃口。秧宝宝低了头,筷子尖数着饭米粒,碗面上早叫各种菜堆满了。听大人们说:刚来,陌生,明天就吃得下了。也不以为是在说自己。她变得有些木呢!终于吃完饭,妈妈将她领到李老师的房间,替她换下新裙子,只穿短裤和圆领汗衫。看着妈妈将她的新裙子挂在衣架上,衣架又持在墙上一颗钉上,就好像看着别人的新裙子。妈妈让她躺下,搭上一条毛巾毯,然后,凑得很近地看着她的脸。因为离得太近,妈妈的脸变得不像,还变得模糊。妈妈的头发是束在背后的一把。因为刚洗过头,鬓角这里蓬松着,里面藏了两个金耳坠,垂得长长的,在秧宝宝眼睛里打秋千。那金的颜色很灿烂,把妈妈还很年轻的脸,衬得黑黄而且干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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