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种红菱下种藕(47)

2025-10-10 评论

    她们沿了一道缓坡攀上空地的边缘,走到路上。老伯伯与她们同一个方向,一同走过菜市场,在空旷平整的新街上走了一截,天地开放了许多,风里含着稻香,她们禁不住一阵轻快,哼起了歌曲。老伯伯手掌里的收音机,声音也响亮许多,嘶嘶啦啦的,老伯伯说:马上要报时了。果然,嘶啦几下子,嘟,嘟,嘟地报时了。他们一起走过水泥桥,老伯伯要往桥下岔道去,分手时,他问她们:晓得他们在做什么吗?蒋芽儿眼睛亮亮地,吐出三个字:拉皮条!老伯伯返身又走上路,绷起脸,盯了她们问道: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子?她们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回转身飞快地跑了。
    跑了一大段,再回身望望,老伯伯看不见了,只听得见他收音机里的咿呀声,也越来越弱,渐渐没了。镇子的中心地带已沉入到一些矮房子后面,那里有着神秘的事情。九点钟,在这镇子里算是很晚的时间了,安居乐业的人都已经躺到床上,看完电视连续剧的一集,准备入眠。经过一个溽热的暑天,初秋的夜晚特别好睡。可是,华舍还生出了另一种生活,夜生活,正在进行。两个孩子觉出夜的凉意,瑟缩着,抱着肩膀,快快走到楼底,来不及道声再见,一个闪进门洞,一个钻入半卷的门帘底下,不见了。

    电影院前面的空地,也是外乡人喜欢聚集的地方。电影院位于这条东西向街的另一边,北边。菜市场,汽车站,则在南边。电影院是六十年代初造的,四角四方的水泥建筑,立在水泥台阶上面,底下是大约二百平方米的水泥地坪。在这个人口密集,水道交错的江南镇子上,这一片空地,可算得是辽阔了。这一个建筑呢,多少有些突兀,可渐渐地也不了。这种北方化的机关式房屋多了,统是四角四方,阔大的院子。尤其近年来,住宅楼起来了,旧房翻成新房,水泥预制件大量涌入这个砖木结构的小镇子,原先那种细的工笔线条便被灰白的块面掩盖了。几十年里,不知不觉地,这镇子改着模样。所谓的老街,仰仗街下的水道,前后通贯鉴湖和运河,暂且还留着,老街就也留着,可也真是瓦砾堆了。要从上往下看,已经被那些灰白颜色的水泥块垒,挤成一条缝,差不多就要合上的意思。
    再说电影院,曾经是很繁荣的。每来一部新电影,那广场上就都是人。有票的等进场,没票的买票。门前画着大幅的电影海报。电影院里有专门绘海报的,架着梯子,用尺子打上格子,一格一格朝里画,逼真极了。有年纪的人还记得,那画匠叫老莫,喜欢喝黄酒。后来,有了电视机,电影院就不大有人去了,改成放录像。但是,那老街后头的巷子里,挨门都在放录像,片子还更多,更开放。录像厅也就没人去了。电影院基本就算关了门。偶尔的,有镇民大会,就开启了做会常还有时,大约十年里面有一两次吧,某个穴头,带了歌舞杂技班子,到这里来走穴,效果也不怎么样。这地方,说偏也不偏,自从柯华公路开好,到柯桥只十来分钟,什么没见过?所以,这电影院就荒了下来,被几家厂借作仓库,堆放东西。那画海报的老莫,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广场上几盏路灯坏了,没有人修,一入夜,这片空地就黑着。
    黑暗里,聚着外乡人。这里的外乡人,是在台阶上坐着,男的坐一边,女的坐一边,并不说话。不像汽车站上那样骚动和紧张,但是,有一种诡黠。四方的电影院平顶投下整齐的阴影,正好罩住台阶。人脸都是黑的,看不清轮廓。那些闲逛的本地人,仔细去看他们的脸,也看不出什么。
    秧宝宝跟随蒋芽儿夜间外出的活动,被李老师禁止了。天并不是那么热,甚至还有些凉。理重要的是,这个镇子已不像以往那样太平。倒不是说它已经发生什么事情了,而是,气味。有年纪的人都嗅得出来,气味不对。不是连秧宝她们自己,都觉出了不安。所以,晚上,就不出去了。至多,两人站在楼下的门洞里说说话。那一方小门洞,堆了谁家的旧煤炉,竹鸡笼,几摞砖,只有转身的空儿,两人就在这里嘁嘁喳喳。门洞里外面路上,很寂静,柏油路面反着幽光,几乎没有人走过。这样的静谧也是令人不安的。不用大人发话,她们自己就止了脚步。镇碑底下的消凉会,变得渺茫极了。那一方碑,如今兀自立在台阶上头,下面的人都不晓得去哪里了。她们手扶着水泥门洞的墙框,朝外张望着。远远的,越过稻田,豆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不是闹,而是更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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